那两本书,像两块冰,沉甸甸地压在连蔓儿怀里,寒意透过粗布衣裳,直往骨头缝里钻。
《千字文》。《大周律疏》。
一个蒙童开智,一个王朝铁律。他把她当什么?三岁孩童,还是需要以律法威慑的囚徒?
连蔓儿低着头,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书皮,胸腔里堵着一团又冷又硬的东西,吐不出,咽不下。
她抱着书,脚步虚浮地挪回自己那间狭小的厢房,将它们扔在炕头,像是扔开两块烫手的烙铁。
然后,她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下去,将脸埋进膝盖。
一夜未眠的惊悸,清晨的恐惧,还有方才他那看似随意却重逾千斤的“赏赐”,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绝望像是冰冷的潮水,再一次无声地漫上来,淹没了口鼻。
【系统提示:目标人物赠书!互动值+50!知识就是力量,共同学习促进感情升温!宿主快研读律法,争取成为目标人物的贤内助!(???)】
系统的电子音依旧活跃得刺耳,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天真,狠狠刺痛着连蔓儿紧绷的神经。
贤内助?
她配吗?她配得上那个昨夜能面无表情将人踹飞、今早又能若无其事递来律法书的男人吗?
连蔓儿猛地抬起头,眼底布满了血丝,一种被逼到极致的愤怒和自嘲,猛地冲散了那片刻的软弱。
她配不上。
但她得活下去。
她伸出手,近乎粗暴地抓过那本《大周律疏》。书页粗糙厚重,散发着陈旧的墨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规则”的冰冷气息。
她看不懂。那些佶屈聱牙的条文,那些复杂的律令解释,像天书一样摊开在她面前。
但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看不懂就反复看,记不住就死记硬背。
她不知道沈诺给她这本书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是警告?是试探?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圈养”?
她都不在乎了。
她只知道,这是他现在愿意“给”她的东西。哪怕是一根带着倒刺的荆棘,她也要死死抓住,从里面榨出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汁液。
接下来的日子,连蔓儿彻底沉寂了下去。
她不再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表情,像一株真正失去了生气的蔓草,沉默地扎根在连家小院的角落里。除了必要的劳作,所有的时间,她都耗在了那两本书上。
尤其是那本《大周律疏》。
她看得极其吃力,眉头经常拧成一个疙瘩。遇到实在不懂的地方,她会死死盯着那几个字,像是要用目光把它们烧穿。
偶尔,沈诺的目光会落在她身上。看着她对着律法书苦大仇深的侧脸,看着她无意识咬紧的下唇,看着她因为专注而微微颤动的睫毛。
他的眼神依旧深沉难测,但似乎……比平时多停留了那么一瞬。
【互动值+1。宿主认真学习。】 【互动值+2。宿主疑似遇到难题。】
连蔓儿对系统的提示充耳不闻。她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和那本天书较劲,用来压下心底那不断滋生的、关于那夜血腥画面的恐惧,以及……那一丝不该有的、因为他偶尔投来的目光而产生的细微悸动。
她必须麻木。必须习惯。必须将这一切都当作活下去的必要代价。
这天,连蔓儿正在灶房门口一边看着火,一边皱着眉默背一条关于田宅交易的律文,她爹连守诚骂骂咧咧地从外面回来了。
“……天杀的黑心肝!明明说好的价钱,临到签字画押了又反悔!非要压价三成!这不是明抢吗?!”连守诚气得脸红脖子粗,对着张氏抱怨,“那地可是我好不容易托人才寻到的肥田!”
张氏在一旁唉声叹气:“那怎么办?咱这钱都凑得差不多了……要不,就依了他?”
“依个屁!”连守诚吼道,“三成!那是多少银子!当我连守诚是冤大头吗?!”
连蔓儿听着,心中微微一动。她抬起头,状似无意地轻声插了一句:“爹,律法上好像说……田宅交易,需两厢情愿,立定契约,钱地两讫方可。若一方强买强卖,或是契约不清,好像……官府是不认的?”
她的话声音不大,甚至带着点不确定的迟疑,却像一滴冷水滴进了滚油锅。
连守诚和张氏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她。
“你这丫头,胡咧咧啥呢?”连守诚皱紧眉头,“什么律法不律法的?种地吃饭还扯上官府了?”
连蔓儿垂下眼,手指绞着衣角,声音更小了:“我……我也是前两天听沈公子提过一嘴……说现在官府查得严,契约不清的,容易惹麻烦……”
她故意模糊了来源,将沈诺抬了出来。
果然,一提到“沈公子”,连守诚脸上的怒容滞了一下,变成了将信将疑:“沈公子……真这么说了?”
“嗯……”连蔓儿含糊地应了一声,又不经意般补充道,“好像还说……若是对方故意欺诈,还能反告他一个讹诈之罪……就是不知道具体咋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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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点到。
连守诚拧着眉头,摸着下巴,脸上的怒气渐渐被一种深思和忌惮所取代。他固然心疼银子,但更怕惹上官非。沈公子的话,在他这里比圣旨还管用。
“哼!”他最终重重哼了一声,像是找到了底气,“我就说那老小子不是个好东西!想坑我?没门!这地我不买了!看他能卖给谁!”
一场可能发生的争执和损失,竟然就这样被她几句含糊的、借了沈诺名头的话,轻轻巧巧地化解了。
张氏松了口气,看向连蔓儿的眼神里带上了点惊奇。
连守诚虽然没再说什么,但再看连蔓儿时,那目光里少了几分往常的不耐,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连蔓儿重新低下头,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手心却微微沁出了汗。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知识”或者说“信息”带来的力量。尽管这力量,是借了沈诺的虎皮。
但这无疑是一条路!一条或许能让她稍微站稳一点点的路!
之后又过了几天,村里发生了一件事。邻村一家富户仗着家里有人在县衙当差,想要强行低价收购村里几户人家的桑林,闹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动手。
里正调解无效,愁得团团转。
连蔓儿远远看着,听着那些农户绝望的哭诉和富户嚣张的威胁,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趁人不注意,悄悄找到了里正,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不太确定的模样,小声地、断断续续地,将她从《大周律疏》里看来的、关于“强占民产”、“依势欺人”的几条律法,磕磕巴巴地说了出来,最后依旧不忘加上一句“……好像沈公子也提过,这类事情,若是闹大了,上头查下来,最先倒霉的……可能就是那些仗势的胥吏……”
里正一开始并没把这个黄毛丫头的话当回事,但听到最后“沈公子”和“上头查下来”,脸色顿时就变了。
他盯着连蔓儿看了半晌,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挥挥手让她走了。
第二天,那富户家的态度竟然就软了下来,收购之事不了了之。
村里人只以为是里正终于硬气了一回,或是那富户自家理亏。只有连蔓儿知道,那几句轻飘飘的、来自《大周律疏》的话,在其中起了怎样的作用。
消息似乎隐隐约约也传到了沈诺耳中。
这天傍晚,他在院中看书,连蔓儿端着茶水过去,放下后正要离开。
沈诺却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户婚律》看完了?”
连蔓儿的后背瞬间绷紧,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转过身,垂着眼,恭敬地回答:“回沈公子,还……还没有。有些地方,看不太懂。”
“哪条不懂?”沈诺翻过一页书,并未抬头,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考察蒙童功课。
连蔓儿迟疑了一下,选了一条她确实反复看了好几遍仍不甚明了的关于“典卖”的复杂条款,小声地复述了出来。
沈诺听完,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放下书卷,抬起眼,看向她。
夕阳的金光落在他眼底,却暖不透那深处的清冷。他的目光很沉,带着一种审视,仿佛要透过她这副恭敬温顺的表象,看到她心底最真实的意图。
连蔓儿紧张得手心冒汗,几乎要支撑不住。
就在她快要败下阵来的时候,沈诺却忽然开口了。他没有直接解释那条律文,而是用了一种极其深入浅出的方式,结合了村里的田亩、借贷实例,三言两语,便将那条晦涩的律法解释得清晰透彻。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得可怕。
连蔓儿听得怔住了。她第一次发现,那些枯燥冰冷的律条,原来背后关联着如此真实而复杂的人情世故和利益纠葛。
他讲完,看着她:“懂了?”
连蔓儿下意识地点点头,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未褪的惊愕和……恍然。
沈诺看着她那副有点呆愣的样子,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什么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重新拿起书卷,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像是随口一提:“律法是刀。能伤人,亦能护己。”
“关键在于,”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声音听不出情绪,“握在谁手里。”
连蔓儿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却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的感慨。
连蔓儿站在原地,心脏狂跳,血液奔涌。
握在谁手里……
他是在提醒她?还是在警告她?
亦或是……两者皆有?
她看着夕阳下他那张平静无波的侧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正在走的这条路,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但这一次,她心底涌上的,除了恐惧,还有一丝……难以抑制的、战栗的兴奋。
她好像……终于稍微摸到了一点,那冰冷规则的门道。
以及,那执刀之人的……一点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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