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凌厉，陆惟生调整了一下情绪，换了一种更礼貌的方式询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麻烦你告诉我。”
“啊……”
杜宝蓝为难地挠了挠一头打结的金棕色乱发，有些不敢去看陆惟生的眼睛。
苍芙临走前分明提醒过她，如果他真的找过来，必须第一时间把这张照片扔掉……
但她忘记了……
等待杜宝蓝回答的间隙，陆惟生目光再次落在照片。
苍白无血色的嘴唇、铺满枕头的黑发、纤细的腕骨，以及宽松病服领口若隐若现的绷带。
看得他无比揪心。
“是出任务受伤了吗？”
“嗯。”
杜宝蓝轻轻点了点头。
“很严重？”
陆惟生抿唇，他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时至今日，杜宝蓝回想起那晚的事情，还是忍不住抱起胳膊。
被手指搓过的皮肤张开透明的鳞片，像是要将这种恐惧通过鳞片的缝隙发散出去。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敢孤身一人潜入废弃实验室，据说里面充斥着暴走的、长得像圆规的那种机械体，没想到她真的从里面取出了装有数据研究成果的芯片。”
杜宝蓝尽力将整件事情轻描淡写。
但作为曾经Gasoline的队长，陆惟生清楚地知道这里面潜藏着多么大的风险。
“是机械体伤得她？”
“怎么说呢……委托人的要求是取得芯片的同时销毁全部机械体防止外流，所以老大在离开实验室的时候精神力趋近枯竭，在我驾驶飞鱼艇过去接她的路上，她遭遇了截杀。”
陆惟生扣着相框的手一紧，玻璃罩上瞬间出现一个蛛网状深坑。
“啊……你把老大的相框捏碎了……”
杜宝蓝一脸要去找苍芙告状的表情。
陆惟生窘迫地将相框放回原地。
“我会给她买新的。”
两人之间涌动着无声的尴尬。
杜宝蓝作为自幼被排挤着长大的非纯种人类，能够得到苍芙的三年亦师亦友的陪伴，依赖感是很重的。
所以面对忽然冒出来的陆惟生，又是替苍芙道谢又是谈谢礼，俨然一副“正宫”的模样，杜宝蓝其实有些暗暗的不爽。
“你和她在一起多久？”
杜宝蓝问陆惟生。
陆惟生察觉到杜宝蓝语气里挑衅的意味，但这个问题真真切切地让他哽住。
“大概半年吧。”
男子咬牙撒了个谎，把问题偷换成了相识的时间。
杜宝蓝得意地扬起下巴，“骗人，老大说你们在一起也就三个月，说起来，老大和我一起待在基地倒是有三年多的光景了呢。”
“苍穹x号是她和我特有的暗号。”
陆惟生反杀。
“是啊，如果不是为了早点让这个名头打响被你注意到，老大何必这么辛苦，以至于受了这么重的伤？”
杜宝蓝言辞讥讽，一记绝杀。
陆惟生脸色一僵，继而沉默。
他将相框摆回原位，顺手捞起椅背上的衬衫叠了起来。
矜贵的长相搭配熟练的叠衣服手法，一时间给杜宝蓝整不会了。
“呃……你……飞鱼艇应该快到了，不然我们去停泊点等候？”
“好。”
杜宝蓝率先出门，陆惟生看着手里淡蓝色的衬衫，有种想将脸埋进去狠狠吸一口的冲动。
但这样似乎有些变态。
斟酌再三，他将衣服放回椅子里，跟着杜宝蓝出去。
由于涉及秘密任务，陆惟生驾驶飞鱼艇抵达归来号后，就将自己关进房间开始解析苍芙留下的密钥。
密钥里的数据实时覆盖，因此路径数据永远只有一串——
指向她的最新动向。
拿到定位地图后，陆惟生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独自出发。
杜宝蓝给他发来消息：
【飞鱼艇燃料仓目前是满仓状态，另外给你放了一箱补给。按照原定计划，五天后货运舰将进行第一次星际跃迁，地点未知。你只有五天时间。】
陆惟生回复：【我知道了，谢谢。】
杜宝蓝那头就再也没有信息过来。
目标锚定，陆惟生心力回归，精神状态满格。
他单手拧着行李袋，从房间里出来。
简单的行动背心加冲锋裤，脖子上挂一串褪色褪的不成样子的金属项链，鼻梁上遮挡伤疤的眼镜取下来，露出深邃的眉眼。
“高仲芳，你们先行返回银港市，配合祝康莉夫妇坐镇云界，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找苍芙，大概有半年的时间你们会联系不上我。”
“？？？这么突然。”
端着盒饭的虞衡一脸懵。
他向来喝不惯营养剂，因此出行必带盒饭。
“不需要我们一起去吗？”
高仲芳面露不解。
“她在执行非官方秘密任务，为了不给她造成麻烦，就我一个人过去。”
“好……”
“这半年里，有任何事情彼此商量着来，实在无法抉择，你们自身安全优先，云界次之，还有，帮我留意着陆惟宁的安全，总有些人想通过拿捏他来拿捏我。”
“放心吧生哥，银港一切有我们。”
“嗯，那再会。”
“再会。”
几人相继碰了拳，目送男子离开战舰，上了飞鱼艇。
飞鱼艇下方喷出小型气旋，弹射起步，没入厚厚的云层，途经一片正在酝酿的雷暴，自明灭不定的紫光里钻出，消失在天际。
*
希尔德星系边缘地带。
到处都是被开发得千疮百孔的小星球，引力层盘旋着密集的碎石带，半死不活地漂浮在浩瀚宇宙里。
这些碎石看似安静悬浮，实则一旦平衡被打破，便会以极快的速度冲出去。
因此护卫母舰成了次要，所有伴生舰都在竭力避开呼啸而来的碎石。
有几艘躲闪不及，被打了个正着。
魏利克多不在乎这么零星的损失，他只在乎何时降落眼前这颗还保留有最后一片广阔原始森林的小星球。
但苍芙在乎。
她密切关注手底下这群小崽子们，随时提醒闪避。
好在最终有惊无险，跟随这艘星骸级别的货运舰“潮汐号”成功完成泊入。
百米深的矿坑已经蔓延到雨林边缘。
魏利克多这次过来，就是准备将一些刚开采出来的原矿装上货运舰，顺便捕猎一些珍稀物种带去塞西莉亚星系的拍卖会。
庞大的货运舰缓缓驶过，给四分之一面积的雨林蒙上一层阴影。
货运舰将在雨林正中央悬停约二十八小时。
采矿工人搭建传输带运送原矿的同时，和贞向所有星际猎人发去通知，要求各位组织队伍离舰，按照珍稀物种清单实施捕猎。
每次成功抓捕可以获得十万至一百万不等的星币。
大家伙儿摩拳擦掌，准备大赚一笔。
结果刚离开货运舰干燥舒适的环境，就被雨林的炎热和95%潮湿度来了当头一棒。
荀桉作为Zero-point的老大，明明人高马大且有着古铜色皮肤，看起来与雨林十分适配，谁知没走两步就满脸菜色，觉得自己每一颗毛孔都吸饱了水，如同一块泡发的海绵。
他看向前方步履轻松的苍芙，犹豫再三，终于选择追过去搭话——
这趟行程开始没多久，货运舰就已经正面遭遇过星际掠劫者，苍芙表现出了超强领导力和飞鱼艇操控能力，但任务结束后，她似乎不太参与其他队长的谈天说地。
是一名标准的孤狼。
对她有兴趣的男性非常多，但都止于她疏离的态度。
荀桉鼓足勇气喊了一声，“苍芙队长。”
天色已晚，苍芙正忙着校准光屏，准备寻找空地扎营，因此头也没回，只简单“嗯”了一声。
倒是苍穹的成员笑着窃窃私语，说些“荀队长怎么还没放弃”之类的话。
荀桉苦恼地按住后脑勺，实在挤不出下文。
听着身后兄弟们的小声鼓励，他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追上苍芙，沉声道：
“苍芙队长，这份清单上有许多夜行生物，危险性很高，我觉得我们可以把营帐扎在一起，遇到危险也好相互照应……”
“不用，这样捕杀到的猎物很难说清归谁。”
“那就都归你们苍穹，主要是我和手下没有热带雨林生存经验，遇到蛇虫鼠蚁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说话间，荀桉手底下就有一名成员偏离路线，一脚踩进了湿软的沼泽。
三名壮汉连番去拉都拉不上来，还把胳膊拽脱臼了。
惨叫声贯穿天际。
引起远方兽吼连连。
苍芙将行李扔给荀桉，径直走过去，对那名半截腰都陷入沼泽的男子冷斥道：
“闭嘴。”
“……”
苍芙丢了根牵引式绳索过去，“系在胸口。”
男子照做。
苍芙又道：“放轻松，缓缓背过身去，试着把身体拉平。”
男子继续照做，但因为极度的恐惧张口又想叫嚷，结果再次被荀桉呵斥。
苍芙转头就骂荀桉，“你也闭嘴。”
“……”
正好虚走团团长顾鹬路过，看着荀桉和两名成员拼尽全力只将落难的男子拉出约莫十公分，稍稍脱力又会陷回去，忍不住调侃，“能不能行啊荀桉队长，不如求我，我来帮你拉？”
荀桉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瞥了顾鹬一眼，不说话。
顾鹬贱嗖嗖地拍拍腰间的磁力枪，变本加厉。
“不然这样吧，我帮你给这位小兄弟一枪，也算是帮他解脱了，毕竟遇到一位如此废柴的队长，早死早超生对吧？”
“你……”
荀桉鼓起地肌肉颤了颤，显然是被气到了。
苍芙最烦这种嘴仗，她看了眼光屏上的时间，再耽搁下去就得摸黑搭帐篷。
她一个箭步上前，推开荀桉——
荀桉被推得一个踉跄。
苍芙单手扯过牵引绳，在手腕上复绕一圈，默数三二一，集中发力。
发力时胳膊、背部和腹部肌肉绷起，线条清晰漂亮。
她穿了件稍短的灰棕色背心，又是低领，虽然侧脸精致，眸色却是坚毅如钢铁，令人生不出半点猥琐的心思，只觉得畏惧。
“再加把劲，就快上来了！”
“啊啊啊上来了上来了上来了！”
……
谁也没想到苍芙能凭借一己之力将一名陷入沼泽的成年男子拉上来。
荀桉和顾鹬双双目瞪口呆。
只是荀桉还没来得及道谢，苍芙就已经撤了牵引绳，一边飞快往前走，一边将沾满烂泥的绳索塞进一旁成员的手里。
“清理干净给我。”
“没问题老大。”
把荀桉和顾鹬彻底晾在身后。
苍芙紧赶慢赶，总算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带领成员扎出十来个帐篷。
她没有辜负孤狼这个名头，独自待在帐篷里，清点物资，整理装备，等待凌晨的伏杀。
荀桉跟着苍芙在附近安营扎寨。
他还是不打算放弃，在兄弟们的撺掇下拎了一瓶酒，跑到营地来找苍芙，被正在巡逻的苍穹成员温礼逮到。
“我说荀队长，你怎么又来了？”
“我找你们苍芙队长有事。”
荀桉不擅长撒谎，随口一说就面色发红，好在夜幕降临，温礼看不出来。
大家都是星际猎人，在任务里平起平坐，温礼不好直接打发荀桉走，只能将他领到苍芙帐篷门口，小声道：“老大，荀桉队长过来找你。”
苍芙头都不抬，专注地拼接零部件，“不好意思，我已经休息了。”
温礼两手一摊，表示自己也没有办法。
荀桉轻咳一声，“苍芙队长，我听说你喜欢喝酒，特地带了瓶酒过来……”
听荀桉说有酒，苍芙眸光一亮，嗓音跟着明快了许多，“那好吧，你在门口等一下。”
“好。”
苍芙收起零部件，将行李放在帐篷门口便于拿取的位置。
然后拎了两只小马扎钻出去，拧开头顶一盏亮度很低的灯，问荀桉，“带杯子了吗？”
“不需要杯子，我用营养剂的袋子分装好了。”
“干得漂亮。”
苍芙展开马扎坐下，将另一只折叠马扎丢给荀桉。
荀桉接过来，挨着她坐下，往她怀里塞了只盛装有烈酒的营养剂袋子。
苍芙拧开嗅了嗅，“嗯，得亏不多，度数还挺浓，喝多了要醉。”
“你也会醉吗？”
荀桉盯着她眨了眨眼睛，眸底是满满的窥探欲。
“会吧。”
苍芙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但懒得多言，只仰头灌了一口酒。
热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腹腔，胃部暖融融地烧灼起来。
她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但看向荀桉的眼神仍是疏离的。
连朋友都算不上的那种。
荀桉也跟着喝了一口。
然而他习惯了营养剂的口感，对酒精适应无能，很快就觉得晕乎乎，还有些莫名的飘飘然。
酒壮怂人胆。
就在荀桉准备玩一场真诚的内心剖白时，苍芙懒懒开口：“我有喜欢的人，所以别打我的主意。”
“？”
一桶冷水兜头浇下。
荀桉直接酒醒了一半，愣愣地看向苍芙沉溺在光影里的脸。
她长着一张高等星际都市贵族小女儿的脸，却做着一份最最危险的灰色工作、并将这份工作做到了极致，这种反差感委实令人着迷和发疯。
荀桉身为队长，骨子里也沉淀了不少的傲气。
他忽得抬眸，直截了当道：“那你为什么没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苍芙舔掉嘴角溢出的酒液，语气淡淡，“我们自然是在一起的，只不过因为一场事故失散了，我还在想办法找他。”
“那他呢？他还在找你吗？”
“当然。”
“你敢确定？”
“嗤，为什么不敢？”
“他很优秀吗？”
“嗯。”
“和你一样优秀吗？”
“呵，嗯。”
“那你身边会有我这样的追求者，他身边一样会有，不是吗？”
苍芙深深觉得和荀桉说不通，索性不理会他，面朝另一侧专心喝酒，准备喝完酒先小睡一会儿，养精蓄锐。
荀桉以为她被戳中的痛处，正要乘胜追击。
苍芙忽然轻轻“嘘”了一声，脸色陡然间严肃起来。
她放下盛酒的袋子，一手抚上腰间磁力枪，另一手解开冲锋裤腿侧的口袋，用尾指勾出一枚改良过的三棱军刺。
“怎么？”
荀桉压低身子，用气音询问。
“林子里有动静，你坐在这里别动，我过去看看。”
苍芙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荀桉按住胳膊。
“太危险了，我和你一起去。”
苍芙暗中翻了个白眼，从男子手里抽出胳膊，嫌弃道：“你太废了，在这里待着，别给我添乱。”
“……”
这颗小星球周围不存在卫星，也没有可供反射光源的其他星球，昼夜全靠星联安装在宇宙中的装置调节，因此一到夜晚伸手不见五指。
苍芙靴底碾过湿润腐烂的泥地，寂静无声。
小体型蛇类从脚边游过，没入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
到处都是细碎的声响，尽管很难辨别是什么生物体发出的。
但苍芙十分确定，附近正蛰伏着一头大型生物，至少比自己个头要大。
她攥紧了磁力枪和三棱军刺，闭上眼睛感受周身沉沉浮浮的气流。
下一秒，她倏然转身，对着虚空的黑暗开出一枪。
这一枪擦着生物的耳畔过去，竟然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不对劲。
念头堪堪浮现出来，正前方约十米的位置传来飞快的脚步声，快到仅用两秒的功夫就进入了磁力枪失效的范围。
苍芙收枪改用三棱军刺。
凌空一刀，似是割到了坚实的肌肉，血腥味瞬间涌进鼻腔。
就在苍芙准备送出第二刀时，伴随着一声细微的滋啦声，空气里窜出一股火苗，照亮了方圆约两米的距离，正好将面对面撞上的两人圈在其中。
看清对方的脸后，苍芙眼底的凶狠猛得僵住。
紧接着过渡到愕然。
最后是分不清真假的迷茫。
她看了眼陆惟生还在流血的胳膊，和自己被男子紧紧攥住的手腕，即便腕上触感温热、鲜血气浓郁，但依然有种置身于幻境的不真实感。
这种不真实感迫使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不敢轻举妄动，但陆惟生实在是等不了了，他在雨林里蛰伏了太久、也贪婪注视了她太久。
他实在是、实在是……等不了了。
没等苍芙完全清醒过来，陆惟生一把将她摁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