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点,一支由黑色豪华轿车组成的车队,沉默地驶入了这片重新定义规则的数码港。
李嘉诚的车门被前车下来的拉开,他迈步下车,脸上是精心调试过的笑意,从容地同早已在此等候的吴光正握手寒暄,姿态一丝不苟,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寻常的午后会谈。
“李生,路上辛苦了。”吴光正的声音平和。
“吴生客气了,为了大家的共同发展,这点路算什么。”
这时,陈学兵才从走廊阴影中缓步走出,仿佛刚刚注意到这场汇合。
“李先生你好。”他打招呼的方式像一个标准的晚辈,但伸手时腰杆笔直,并没有照顾到李先生的身高。
李嘉诚的笑容深了些,伸出手道:“陈总,后生可畏。”
“里面请。”陈学兵侧身抬手。
吴总则用笑容照顾到了李总身后的几位互联网老总。
“马总,张总,又见面了!”
陈学兵此时眼里只有大敌,没管他们,带着李嘉诚进入,俩人一路无话,到了早准备好的会谈室。
门关上,将纷扰隔绝在外。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小圆桌,几把椅子。
陈学兵没有坐到主位,而是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这个动作随意却充满了掌控感。
“李生的时间宝贵,我们就开门见山吧。”陈学兵没有迂回,“关于土地增值税的预缴保证金政策,想必李生已经从不同渠道了解了。”
他不给李嘉诚插话的机会,继续道:“对于合规经营、有意加快开发进度,为地方经济做出实际贡献的企业,我们已经有了初步的安排,会根据具体情况给予适当的便利。”
李嘉诚的目光微微闪烁。
陈学兵的话,在他眼里,像是狐假虎威。
他起初认为陈学兵是因地与他结仇,可后来越看越不像,越看越不像。
直至现在,他觉得对方是不是要制造由头敲他一笔,如果是这样,不妨给他。
人的靠山总会落下,以后再想办法找回来。
可陈学兵的话丝毫没这个意思。
“我们今天请您来,是抱着最大的诚意,希望能达成一个对各方都有利的结果。”
他还是用的“我们”。
“诚意,我当然是看到了。”李嘉诚呵呵一笑,目光却扫过紧闭的房门,意有所指:“这里挺安静的,就你一个人?”
要不是陈学兵人高马大,一路过来做的事也层层加码,让他也有些压迫感,他就想问一句:你什么身份?和我谈判的人呢?
“安静这样才能专注地谈正事,不容易被干扰。”陈学兵没接后一句话,迎着他的目光,“尤其是避免被一些...不明真相的舆论所绑架,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他拿起桌上的矿泉水,轻轻拧开,喝了一口。
“很多问题,其实都是沟通不畅引起的,比如下午的议题,如果主要相关方不能到场参与讨论,形成的决议难免有失偏颇,也不利于政策的长久稳定。”
李嘉诚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他靠向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这是一个防御兼深思的姿态,没说话。
陈学兵继续说:
“今天在会上宣布的跨境数据流通政策,李生想必也听说了,一个高效、低成本的跨境数字通道,对企业国际化的价值不言而喻。”
“只是通道的通畅,还有未来大陆与香港产业的结合,这是时代的大势,香港已经过渡了十年,接下来要与大陆建立更紧密的联系,也需要有与之匹配的新规则来保障其安全、公平,这需要集体的智慧,尤其是像李生这样有
远见的企业家。”
陈学兵几乎已经说明了跟李嘉诚作对的目的所在。
这不是大陆团要找李嘉诚说的,却是他想说的。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空气。
李嘉诚眼神眯了眯,陈学兵要这么说话,反倒让他有点怕了。
想到陈学兵一开始骂霍建宁,给他的鲁莽的印象,而后是阴狠地找出他的海外账户,现在又转变为这么一副伟光正的姿态,仿佛一台运转精密的机器,根本没有情绪可言。
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他声音里带着一种经过权衡的沉稳:“新规则的制定,确实需要慎重。尤其是要考虑到历史形成的...惯常做法。”
“惯常做法,如果被证明是卓有成效的,自然会被吸收到新规则里。”陈学兵回答,“我们欢迎所有建设性的意见。”
言已及此,就没必要再说,话不说透,留三分给对方猜,猜这是谁的意思,让对方忌惮。
他回到今天的话题:
“现在的情况是,恒基和新鸿基已经原则上接受了新框架,正在细化方案。”陈学兵顿了顿,观察对方的反应,然后才缓缓说道:“我们现在讨论的,不只是税收,更是未来十几年,这片土地上商业活动的...新语法。”
“语法可以学。”李嘉诚缓缓说道,“只是不知道,编写语法书的人,是不是真的了解我们这些...使用者的习惯和需求?”
“所以要坐下来,一起编写。”陈学兵放下水瓶,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大家的时间、精力和资金,都应该投入到更有效率、更有未来的方向上,一些陈旧的、阻滞发展的...惯例,是时候放下了。”
李嘉诚眉头皱了皱,不太习惯和人这么说话,问道:“我和谁谈?”
“我是工作组总顾问,你和我谈也行,和工作组其他人谈也可以,总的来说,你们的地,要给老百姓一个交代,要么建设,要么卖出,要么交税。”
他并没有放下对李嘉诚的敌意,资本是嗜血的,不会因为三言两语就一退再退,但是先退一步是有可能的。
他最近的一再狙击,想必以后一段时间大陆产业进入香港,怎么也能让这些地头蛇忌惮三分,为他获得布局的先机。
李嘉诚则用无声表达了并不想和他继续谈下去。
陈学兵不再纠缠,转身出门。
再回来时,带回来一位税务稽查局的处长和两位住建部科长。
李家待遇超然,谈判组是三个人。
国税处长倒是和颜悦色,进来便和李先生恭敬握手,一忆当年香港回归他还在当科长时跟随领导接待港商们的画面,客套话讲了五分钟。
李先生也多少找回了被尊重的感觉。
但陈学兵就在旁边坐着,也没走。
而处长拿出27宗地块的资料,开始谈判时,语气开始官方起来。
“李先生,你看,这里面有15宗地块涉嫌囤地,还有和黄码头进口报关价差漏洞,2003-2006年累计避税9.8亿。”
“您看这个,深圳龙华A004-0089宗地,拿地时间是1993年,当时是以物流仓储的名义拿地,协议出让价1.2亿元,98年补缴1.8亿,改为住宅用地,2001年抵押该地块28亿开发东莞项目,2005年,深圳地铁4号线规划公
示,确定穿越该地块,周边地价相较拿地成本暴涨15倍,至今却仍未动工??按照《土地增值税条例》第7条,增值部分已经适用超额累进税率,应补缴60%税款,约23.7亿。”
上来就是王炸。
15宗地,第一宗就是23.7亿的超额累进税。
李先生的笑容已经消失了,手指轻点着桌面:“就是因为地铁规划,可能导致地质不稳...”
旁边的住建部科长立马找到一份《南华早报》剪报递过去:“2006年您对媒体说,龙华要等配套成熟再开发。”
互联网有记忆,住建部的档案也有。
李嘉诚摇摇头:“我来时没有带人,你们等等,我让公司的负责人过来。”
“无妨,具体谈判可以等到下午会议结束以后,您可以先看看。”处长又微笑着递过去一份资料:“B的誉天下别墅,也是1993年,总价3.7亿,楼面价280元/m?,14年只开发了30%土地,也是60%的税。
“还有这个,上海。”
“还有,武汉。”
李家的痕迹??显露,仅是囤地痕迹过重的几块土地,涉及税费已经接近百亿。
“李先生,其实这些地块我们不是要追问历史,我们更关注未来,如果长实承诺三年内开发存量地块70%,并且实现承诺目标,增值税可适用20%优惠税率,甚至部分项目我们可以再给5%-10%的优惠??就像新鸿基承诺的
天河项目那样,具体哪些项目,我们可以给一到两天的时间来谈。”
处长故意透露了新鸿基的谈判结果,提出了最高的超额累进税率,也拿出了最低最优惠的税率。
这看似是一个非常好的结果,但几乎把李家享受未来一二线城市升值的机会斩于眼前。
并且这一刀斩落的时间对李家非常急迫,三年。
三年之内要完成二十几宗地的开发。
他们连贷款的空间都没有,因为他们的操作模式便是买地一升值??贷款回血投其他项目一继续等升值。
他们都不是用自己的资金在地,而是用银行利息和大陆的土地升值空间对赌。
贷款这一步,他们大多数地块已经走完了。
要开发?那么李家必须停止未来对英国的所有投资计划,流动现金必须全力投资于大陆。
眼前看似三条路:一、按现值补税,二、接受监管、加速开发,三、政策落地之前全面转让。
实际上陈学兵心里清楚,第一条绝不可能选,那将把他们过去的土地升值空间一起纳入计税范围,第二条要中断英国投资,并且增值部分还是要纳10%-20%的税,对李嘉诚而言,只剩下第三条路可走。
要是李嘉诚选择第二条,陈学兵认了,李家要是能把那些烂尾项目全部修完,也算功德无量。
更大的可能是,李家会分开评估各项目,卖出征税风险大的、开发回款快的,保留部分升值幅度小的。
李家手里有些地块他是非常眼馋的。
要准备资金,开始与李家的一轮谈判了。
念头及此,陈学兵并未再对谈判过程继续发言,起身轻笑离去。
中午,一点半。
会场座次进行了重新调整,多了许多单位名牌,还有一些足以令香江?三震的名字。
当人群开始重新进场时,心态已经截然不同。
上午门可罗雀,下午大佬云集。
政府工作人员与记者先至,官员们聊着进场,吴光正、赵世光、郭炳联拱卫着老一辈大佬李兆基笑谈而进。
新增加的大陆互联网企业团跟在后面谨慎地看着几位大佬的背影并东张西望,对会场里的热烈简直不可思议。
当佝偻秃发的身影出现时,场中有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李嘉诚在刚才的短暂谈判中根本为取得任何对己有利的成果,却保持着大佬的微笑,一路走过去跟在场的人打招呼,走到自己的座位时发现旁边“郑裕彤”的名牌空座,心中稍稍落地。
但高兴不足半分钟,门口一个光头出现,郑家纯和一个年轻人聊着进来了。
那个年轻人,正是今天会议的重要转折,此刻他的名字已经深深印进港界大佬们的心中。
陈学兵,大陆团顾问,鹰派企业家。
陈总此时却笑容满面,并未保持上午的锐利神情。
他把刚到的郑家纯引到位置上,而后快步走到台上,几乎没有任何耽误地拿起话筒便讲话。
“很高兴!”
他笑着说道,第一句话三个字便让全场的喧闹安静下来。
“今天中午,听到了来自香港各界的广泛意见。”他略微停顿,让这句话的分量沉入每个人的心中。
“其中有不少建议,与我们推动香港长远繁荣稳定的初衷不谋而合。”
“很多人关心,国税提出的新规则,特别是土地增值税的预缴机制,其最终的流向和目标是什么。”
陈学兵的声音抬高了一些:“大家比较统一的意见是:这笔资金,不离开香港,也应该为资金所有者提供资金占有的通胀保障。”
这话,让台下有了反应,不少人微微颔首。
“有香港同仁提出了宝贵意见,主要提议是由香港银行运作,提供不低于2%的年化利息。”
“不过...有点低,对吧?”
陈学兵看了看台下,笑了笑,声音抬高了一些:
“当然,也有更具建设性的意见,认为可以发行一笔专门的离岸人民币国债,利息不低于4.1%。”
这话一出,会场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压抑不住的骚动,这个转折超出了几乎所有香港商人的预料。
谁提的?
有人笑了。
挺聪明啊!
国债,那不就是可以交易了吗?
但当这句话落地,李嘉诚脸上那抹精心调试的笑意彻底凝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冰雪浇头的清醒。
他知道了。
这根本不是谁针对他个人的商业狙击,而是一场由国家意志推动的、系统性重构香港经济规则的行动。
没得谈,根本没得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