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杖点地声由远及近时,沈星河正蹲在院角给陶盆换底土。
那陶盆裂着道细缝,原是母亲腌雪里蕻用的,如今他种了株野菊,绿芽刚冒出头。
"小沈先生。"
声音从巷口拐进来,带着老树根般的沙哑。
沈星河抬头,就见吴伯扶着青砖墙站定,竹杖尖点在青石板上,一下,两下,像在丈量距离。
老人左眼蒙着褪色的蓝布,右眼浑浊得像蒙了层雾——五年前那场车祸,让他成了这条巷子里唯一的盲人。
"伯,您怎么来了?"沈星河起身,伸手要扶,却被吴伯轻轻推开。
老人循着声线侧过脸:"听说你们在教巷里老人学烧火?"
院门口择菜的王婶抬头,手里的空心菜"啪嗒"掉进竹篮:"吴伯,这灶火可烫人......"
"耳朵还能听水响,手也没废。"吴伯的竹杖往脚边一戳,"我就想试试。"
林夏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攥着给小学生做的识字卡片。
她看了眼吴伯颤抖的指尖,刚要开口,沈星河已搬来张矮凳放在灶台边:"伯,您先摸一遍。"
老人摸索着坐下,枯瘦的手悬在灶台上空停顿片刻,才缓缓落下去。
指腹先蹭过砖缝里的水泥渣,再沿着风门边缘的豁口移动,最后停在陶盆边沿。
沈星河看着那只手在盆壁上轻轻叩了三下——母亲当年腌菜时总说"一叩试水,二叩试盐,三叩试火候",这道刻在盆沿的浅痕,他前两日擦灰时还觉得模糊得快要看不清。
"这道坎,是记水位的?"吴伯的指节抵在那道浅痕上,"当年你妈腌酸豆角,总说水过第三道印子才够味。"
沈星河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上周整理旧物时,母亲的腌菜笔记里确实夹着张纸条:"给小星留个记号,省得他总把水倒多。"那时他只当是旧年琐碎,此刻被吴伯的指尖一碰,竟烫得眼眶发酸。
"伯您接着摸。"他清了清嗓子,"风门在左手边,锅架是铸铁的,边缘有个缺口——"
"摸到了。"吴伯的手突然顿住,"缺口这儿有块磨圆的棱,是你小时候偷抓锅巴蹭的?"
王婶"噗嗤"笑出声:"可不是!
小星河十岁那年偷舀米汤,把锅沿磕了道口子,他娘追着打了半条巷——"
"婶子!"林夏笑着推了王婶一把,眼尾却瞥见沈星河耳尖泛红。
老人的手还停在缺口处,像在触摸一段会呼吸的往事。
训练首日的灶棚飘着雨雾。
吴伯摸索着转动风门把手,突然"轰"的一声,火苗"腾"地窜起半人高,映得油布棚顶的水珠都成了金珠子。
王婶的菜篮"哐当"落地,几个路过的小学生挤在门口尖叫。
"伯,别慌。"沈星河没动,只抬手在陶盆边沿敲了三下。
"咚,咚,咚。"
清脆的声响穿透喧哗。
吴伯的手悬在风门上,原本急促的呼吸慢慢平顺。
他顺着记忆将把手往回拧半圈,火苗"唰"地矮下去,只剩橙红的光舔着锅底。
"好小子。"沈建国不知何时站在灶棚角落,手里的火钳攥得指节发白,"你娘当年哄我关火,也是这么敲的。"
林夏蹲下身,从帆布包里掏出卷不同纹理的布条:"伯,我用粗麻标风门,细绒标锅铲......"
"不用。"沈星河接过布条,"他耳朵比眼睛灵。"他弯腰捡起块碎瓷片,轻轻敲了敲水瓢,"水响如蚁爬,是初沸;声似蛙跳,将滚;爆如豆裂,正好下米。"
吴伯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像在记一段不成调的曲子。
第七日清晨,灶棚的油布被风掀起一角。
吴伯摸索着抓起陶盆里的米,指缝间漏下的米粒"沙沙"落进铁锅。
他俯身在灶口吹了口气,火星子"噼啪"窜起,映得蓝布眼罩边缘泛着暖光。
"水响了。"他突然说。
林夏凑过去看——锅底刚泛起细密的小泡,正是"蚁爬"的火候。
"要滚了。"吴伯的手搭在风门上,声音里带着点颤。
水浪开始"咕嘟咕嘟"翻涌,像有群小青蛙在跳。
"下米。"沈星河轻声说。
吴伯舀米的手顿了顿,突然笑了:"该下米了。"
白花花的米粒落进锅,溅起的水花打在他手背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专注地转动风门。
直到米香漫出灶棚,漫过青砖墙,漫进每扇开着的窗户。
揭锅时,雾气模糊了吴伯的眼罩。
他捧着碗静坐良久,指节抵着碗沿,声音轻得像片雪:"我老伴走前最后一句话是'饭快糊了'......今天,我替她看着火。"
沈建国当晚翻出了樟木箱底的铜铃铛。
那是沈母当年挂在厨房门楣上的,说粥要溢锅时,蒸汽顶起木片,铃铛就会"丁零"响。
他蹲在院灯下,用旧牙刷蘸着煤油仔细擦拭,锈住的铃舌被他用细铁丝慢慢拨正,最后"当啷"一声轻响,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第二日清晨,第一声铃响穿透薄雾。
周小海攥着半块烤红薯跑过来,小脸红扑扑的:"沈哥!
吴伯说,铃声比眼睛记得准!"
沈星河站在巷口,望着吴伯灶棚上飘起的炊烟。
那烟细细的,直往天上钻,像根牵着云的线。
他想起前世在纽约的会议室里,投影屏上跳动着无数精准的财务报表,可那些数字再漂亮,也比不上此刻鼻尖萦绕的米香,比不上那声穿透晨雾的铃响。
深夜暴雨倾盆。
沈星河裹着雨衣巡巷,走到吴伯院外时,电路"滋啦"一声断了。
他正要摸黑往回走,忽闻前方传来稳定的柴爆声——"噼,啪,噼,啪",像有人在黑暗里打着节拍。
他踮脚往窗里望。
煤油灯的光映出两道剪影:吴伯坐在矮凳上,一手持汤勺搅动粥锅,一手轻搭在铃绳上。
雨打在瓦檐上,他耳侧微倾,像是在听一场只有自己懂的音乐会。
沈星河在檐下站了很久,直到雨幕里的铃声再次响起。
他返身回屋,从樟木箱底层取出母亲的水质笔记。
那本子边角磨得发毛,里面记满了护城河的水位、井水温差,还有几页腌菜心得。
他翻到末页空白处,笔尖悬了悬,落下一行字:"真正的火种,从不在灶里,而在一个人决定重新相信温度的那一刻。"
刚写完,窗外的铃声突然清晰地撞进雨幕。
他抬头,就见吴伯的窗纸上,铃舌晃动的影子正一下下轻叩,像一颗心跳,回应另一颗心跳。
雨停后的第三日清晨,沈星河提着竹篮去灶棚取柴。
柴堆码得整整齐齐,灰田里的草木灰还留着昨夜拢火的痕迹,可灶台上的铜铃铛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响动。
他蹲下身,指尖触到柴堆最上层的那根松枝——是新劈的,切口还带着松脂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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