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的指尖在松枝切口上轻轻摩挲,松脂的清苦混着潮湿的柴草味钻进鼻腔。
前两日他便察觉灶棚有些异样——第三日清晨,当他踩着青石板路过时,连那口总被擦得锃亮的刻痕新锅都静卧在原位,锅底沾着的米粒还是干的。
"听说沈家那灶台要歇了?"
"昨儿我家小囡去捡煤渣,灶膛里连火星子都没剩。"
巷口老槐树下的竹椅"吱呀"一响,张婶的声音裹着早茶的热气飘过来。
沈星河脚步微顿,瞥见墙根下蹲着的周小海正用树枝戳灶灰里的炭粒,圆脑袋上的羊角辫歪向一边。
"夏夏姐!"小男孩突然跳起来,手里的树枝"啪"地折断,"以前不是说,只要锅热着,人就不会散吗?"
林夏正往门楣上挂新晒的艾草,闻言指尖一松,成串的艾草"簌簌"落了半地。
她弯腰去捡,发梢垂下来遮住泛红的眼尾:"小海,去帮我拿个竹筛子。"
周小海应了声跑远,林夏蹲在艾草堆里,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围裙带。
风掠过巷口的铜风铃,那串曾被沈母擦得发亮的铜铃,此刻声响里竟添了几分钝意,像被什么蒙住了。
她望着灶棚空荡荡的位置,忽然想起三年前暴雨夜,沈星河站在檐下看吴伯守灶的身影——那时的铃声多清越啊,能穿透雨幕撞进人心里。
沈星河没急着解释。
他每日清晨多绕半条巷子,坐在吴伯门前的青石板阶上。
老人的灶棚总飘着米香,陶壶里的水"咕嘟咕嘟"翻着泡,吴伯就着晨光往粥里撒枸杞,银白的胡子沾着水珠。
"你妈当年为啥非要在陶盆上划那道坎?"第七日清晨,吴伯突然开口。
他手里的汤勺停在半空,粥沫顺着勺沿滑回锅里,"我数过,那道痕在盆沿往下三寸的位置。"
沈星河喉结动了动。
记忆里母亲总在灶台前扶着腰,术后的苍白总被灶火映得发红。
那道水位线是她用碎瓷片划的,说"米到这儿,水到这儿,火小半柱香",那时他以为是老太太的讲究,后来才懂——是她知道自己举不动重锅,怕溢出来的米汤浇灭灶火,才留的暗记。
"因为她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撑不住。"他声音发涩,像含着颗没化的冰糖。
吴伯的手在膝盖上轻轻拍了拍,没接话。
风掀起他的蓝布围裙,露出底下洗得发白的中山装。
过了半晌,老人把汤勺搁在灶沿,瓷勺和陶盆相碰,"当"的一声:"所以火要交出去,不是等断了才接。"
当晚,沈星河翻出樟木箱最底层的铁盒。
煤票粮票在岁月里发脆,背面的钢笔字却还清晰:"七分湿柴配三分干,雨天引火加松油","新米头锅水要多,陈米二遍火要稳"。
他找出剪刀,将这些纸片剪成三寸见方的小方块,每叠底下压着片晒干的樟树叶——母亲总说,樟木能防虫,也能镇住岁月的潮。
天没亮透时,他摸黑往每户门缝塞纸片。
张婶家的门缝卡着半截鱼干,赵师傅家的门环结着蛛网,程序员小夫妻的防盗门贴着"早生贵子"的喜字。
最后一张塞进吴伯家时,门"吱呀"开了条缝,老人站在阴影里,手里举着煤油灯:"我帮你递后巷。"
次日清晨,赵师傅拎着纸片找上门。
他是机械厂退休的钳工,指甲缝里还嵌着机油,嗓门震得窗纸直颤:"这'松油'是松香还是松节油?
我老伴说松香发苦,松节油烧起来呛人!"
沈星河从里屋捧出个粗陶瓶,瓶身还沾着松脂的黏液:"自个炼的,松针熬的油。"他拔开木塞,清冽的松香混着点焦甜飘出来,"您记着,引火时抹指甲盖大小,多了熏人,少了不起火。"
赵师傅凑过去闻,胡子都翘起来:"嘿,和我闺女小时候抹的香膏一个味!"他捏着陶瓶转身,又回头补了句,"明儿我来搭头灶!"
第三日黎明,沈建国拎着菜篮往灶棚走,远远就见青烟从灶口冒出来。
陈阿婆正踮着脚往灶膛里塞柴,枯瘦的手被火星子烫得一缩,又赶紧把柴往里推了推。
她穿了件簇新的蓝布衫,是小孙子去年寄的,下摆沾着草屑。
"阿婆,火要从底下引。"沈建国放轻脚步,把菜篮搁在石墩上。
陈阿婆吓了一跳,转身时碰倒了装松油的陶瓶,深褐色的油在青石板上洇开。"我孙子在深圳..."她低头用袖口擦油,声音发颤,"视频里说想吃我煮的番薯粥...可我三年没烧过灶了..."
沈建国蹲下来,从怀里掏出块旧抹布——是妻子生前擦灶台用的,边角磨得发亮。
他轻轻擦去陈阿婆手上的油,又接过她手里的柴:"您看,湿柴放底下,干柴架上面,松油抹这儿..."
锅盖掀开时,米粒边缘泛着焦色。
陈阿婆吸了吸鼻子:"我当年煮的比这好..."
"这是阿婆的味道。"沈建国盛了碗粥,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我闺女小时候,她妈煮糊的粥,她能喝三碗。"
当夜暴雨倾盆。
沈星河裹着雨衣巡巷,走到灶棚时,电路"滋啦"一声断了。
他摸黑往前挪,却听见"噼啪"的柴爆声——比往日更热闹,像有人在打拍子。
煤油灯的光从灶棚里透出来,映出五道影子:吴伯坐在矮凳上,耳侧微倾听着粥沸声;陈阿婆守着锅,枯手搭在铃绳上;周小海踮脚添柴,鼻尖沾着黑灰;赵师傅举着汤勺搅粥,油星子溅在他新洗的白衬衫上;程序员小夫妻抱着孩子,宝宝正抓着陈阿婆的蓝布衫角啃。
"星河哥!"周小海最先看见他,柴棍"啪"地掉进灶膛,"陈阿婆说我添的柴最旺!"
沈星河脱下雨衣搭在檐下,袖中手机突然震动。
他摸出来,三年前那条草稿短信又弹出来——"妈,我在1998,您别害怕",时间显示"未来"。
他盯着屏幕看了会儿,拇指动了动,删掉所有字,只留下一个"归"。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灶膛里的柴"轰"地腾起一簇火苗。
火光映着众人的脸:吴伯笑出了眼角纹,陈阿婆的蓝布衫被映得发亮,周小海的羊角辫沾着火星,程序员妻子正给宝宝擦沾了粥的手。
沈星河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母亲笔记末页的话:"真正的火种,从不在灶里。"此刻他终于懂了——那火种在陈阿婆颤抖着添柴的手,在吴伯侧耳听火的专注,在周小海沾着黑灰的笑脸里。
雨停时天还没亮。
沈星河靠在灶棚的竹架上打了个盹,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轻唤:"星河,看东边。"
他睁眼,就见天际泛起鱼肚白。
巷里的青石板还淌着水,不知谁在灶棚前插了株带露的月季。
"要出太阳了。"吴伯递来碗温粥,"等会...该有人要喊了。"
沈星河喝着粥,听见远处传来晨雾里的第一声吆喝——是卖豆腐脑的老张头,比往日早了半柱香。
他望着逐渐亮堂的巷子,忽然觉得连空气里都飘着松脂的清香,混着新煮的粥味,暖烘烘的。
东边的云被染成了橘红色。
就在这时,巷尾传来一声惊呼:"快看!
灶台上的铜铃铛...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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