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启明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狠狠扎在陈邦彦心上!
    将他眼前的困境与那遥远却又迫在眉睫的天下大势,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他发出最后的灵魂拷问:
    “圣贤书可曾教你,在这大厦将倾、风雨欲来的时节,如何护住你身后这方寸之地?!”
    “又如何,让顺德的百姓在接下来的狂风暴雨中,少死几个人?!”
    陈邦彦被这一连串的重击打得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朱启明却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话锋一转,直接抛出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以及附带的考题。
    “本官营中,缺一位‘赞画军务兼理民事’的幕僚。”
    “此职,要通晓地方利弊、能筹粮饷、善草文书、敢担风险!月俸八两,另有安家银,现结!”
    八两月俸!
    这四个字让陈邦彦的心脏猛地一抽。
    “现在,就证明你有这个本事!”
    朱启明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本官急需知悉顺德三大要害:”
    “一、水患最烈、民怨最深之河段,在何处?”
    “二、城内最大的粮商,与最难缠的积年税吏,是谁?”
    “三、城西码头由谁人把持,与官府勾连如何?”
    朱启明扫了一眼旁边已经听傻了的张家玉,手指一点。
    “给你两个时辰!”
    “他,张家玉,随你同去,充作你的耳目。他年少机灵,可助你穿街走巷。”
    “本官就在此地,等你消息。”
    他最后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陈妻,语气恢复了冰冷。
    “答得出、答得准,这职位,这前程,便是你的!”
    “若是答不出,或是敷衍了事……这十两银子,就当本官赈济了,你我从此两清!”
    压力、诱惑、羞辱、希望……所有情绪在陈邦彦胸中翻腾,最终,对妻小的愧疚和那股被逼到绝境的求生欲,压倒了一切!
    他眼中血丝密布,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之气,从他瘦弱的身体里猛然迸发出来!
    他猛地挺直了那几乎被生活压垮的脊梁,对着朱启明深深一揖,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将军所问,皆切中顺德痼疾!邦彦在此二十余年,不敢说了如指掌,但心中确有丘壑!”
    “两个时辰内,必给将军一个交代!”
    “若不能,邦彦……无颜立于天地之间!”
    话音未落,他立刻转身,对着妻子用最快的语速交代安抚了几句,然后一把拉起旁边还有些发懵的张家玉。
    “小兄弟,事急从权,随我来!路上细说!”
    说罢,拉着张家玉,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门,争分夺秒!
    张家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砸得七荤八素,稀里糊涂地被陈邦彦拽着在狭窄污秽的巷子里一路狂奔。
    他只觉耳边风声呼呼!
    这书生刚才还一副风吹就倒的病猫样,怎么此刻跑起来比被鬼撵的骡子还快!?
    两人冲到城北石龙桥。
    河道淤塞,一段堤岸明显破败低矮。
    陈邦彦松开手,喘着粗气,目光如电般扫过岸边房屋,精准指向一道离地近三尺的陈旧深色水渍线:“看!去年大水淹到这!”
    随即,他快步走向墙根一个打盹老汉,掏出仅剩的几文铜钱塞过去,语速飞快:
    “老丈,去年破堤,桥东刘木匠家最惨,老娘没跑出来,是不是?”
    老汉攥着钱,下意识点头:“是…是刘家!惨啊…”
    陈邦彦立刻拽走目瞪口呆的张家玉,指着堤岸一处薄弱豁口:“此处!年年溃堤!刘家丧母,三十余户流离!民怨所指!”
    张家玉脑子里嗡嗡的:
    卧槽!他连淹死人都知道?!包打听啊?
    下一站,喧闹的底层茶馆。
    陈邦彦熟门熟路挤到角落一个独眼茶客对面。
    “两碗茶!”
    他低喝一声,身体前倾:“老刀,丰裕号李扒皮上月吞张寡妇收成,典史抽几成?‘钱阎王’最近啃了谁?”
    老刀警惕瞥了眼张家玉。
    陈邦彦手指飞快在桌面茶渍上写了个‘朱’字!
    老刀瞳孔一缩,凑近低语:“李扒皮靠典史小舅子,五五开!钱阎王刚‘罚’赵大户五十两,县太爷都怵!” 陈邦彦听完,拉起还没反应过来的张家玉就走。
    张家玉一脸懵逼,写个“朱”字是啥意思?!江湖接头暗号?!
    城西码头,河腥扑鼻。
    陈邦彦一把将张家玉拽到货堆后,指向棚下喝酒的疤脸壮汉:“‘混江龙’赵霸!看那瘦苦力腰间!”
    张家玉眯眼:“脏木牌?刻…‘赵’字?”
    “对!”
    陈邦彦语速如刀,“苦力交钱领牌!丢牌或没牌?毒打或沉江!工钱抽三成!”
    他再示意赵霸脚边几个特殊封口的麻袋和远处刚靠岸的吃水浅小船:“看麻袋封法,小船吃水…必是私盐!”
    话音未落,一衙役似朝这边瞥来!
    陈邦彦脸色一变:“操,快走!”
    拽着心惊胆战的张家玉瞬间钻入迷宫般的小巷。
    好险!差点被抓!
    两人在无人处喘着粗气。
    张家玉算是服了!
    私盐一眼就看穿?!他以前是捕快吧?!
    还不到两个时辰,陈邦彦便带着气喘吁吁,但满眼都是兴奋光芒的张家玉,回到了那间破败的院子。
    他没有丝毫废话,将打探到的三点要害,有条不紊、证据确凿地一一汇报。
    朱启明静静听着,偶尔追问一句:“丰裕号存粮几何?钱阎王惯用何种手段?赵霸手下有多少打手?”
    陈邦彦对答如流,数据精准,细节详实。
    朱启明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此行以来的第一丝笑意。
    “好!条理清晰,切中肯綮!”
    他看着陈邦彦,眼神中充满了欣赏。
    “看来,你的圣贤书没有白读。更难得的是,这双眼睛没瞎,这颗心,还没死!”
    这是最高程度的认可!
    “陈先生,”朱启明改了称呼,“这‘赞画’之位,是你的了!”
    他朝陈默一偏头。
    “陈默,取安家银和本月俸禄!”
    陈默立刻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恭敬地递到陈邦彦手中。
    “家小需速速安顿。”
    朱启明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给你一日时间,将家眷迁至南雄府城!”
    “明日辰时,顺德码头,随本官船队回南雄大营!”
    他看着陈邦彦,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北方烽火将起,南雄亦需未雨绸缪,时不我待!”
    陈邦彦紧紧握着那袋银子,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眼中含着泪,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与坚定。
    “夫人,我们……我们有救了!快收拾细软!”
    他转过身,对着朱启明重重一揖到底,声音铿锵有力。
    “邦彦,领命!明日码头,绝不相负!”
    朱启明不再多言,带着众人,转身离去。
    张家玉跟在队伍最后,忍不住回头看去。
    夕阳下,那个叫陈邦彦的书生,正搀扶着妻子,忙碌而充满生机地收拾着行装,他的背影,不再佝偻。
    再看看前方,那个“大叔”朱启明挺拔如松的背影,张家玉心中翻江倒海。
    只用了半天时间,言语如刀,雷霆手段,就将一个绝望的读书人彻底改变,并将其深藏的才华,瞬间榨取出来,为己所用。
    这种效率,这种魄力……
    还有他口中那“北方大乱”的恐怖阴影,让张家玉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乱世的脉搏,也感受到了眼前这位“大叔”,那深不可测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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