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湾,南山营。
    篝火熊熊,映红了半边天。
    士兵们粗野地吼着不成调的歌,大口撕扯着烤羊肉,大碗灌着缴获来的烈酒。
    胜利的狂喜,像酒一样浓烈,在营地里肆意流淌。
    缴获的建奴旗帜、甲胄、兵器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不远处,两辆特制的囚车被重兵看守,如同两座沉默的火山。
    里面关着曾经不可一世的阿敏和阿巴泰。
    帅帐之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朱启明卸下了那张冰冷的铁面罩。
    烛光下,一张与大明天启皇帝朱由校别无二致的脸,写满了与外界狂欢格格不入的凝重。
    帐内,是他的核心班底。
    王大力像铁塔一样杵着,满脸憨笑,还在回味白天的厮杀。
    王翠娥正细心地擦拭着她的AK,眼神锐利,仿佛那不是武器,而是情人。
    李若琏抱剑立于暗影中,如同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
    张家玉那张年轻稚嫩的脸涨得通红,正唾沫横飞地汇报着战果,声音里全是压不住的兴奋。
    “大叔!大叔!发了!咱这回真发了!”
    “自天津卫登陆至今,大小十余战,斩获建奴真鞑首级,近万!”
    “各色辽东战马、骡子,拢共五千多匹!”
    “俘虏的建奴兵丁,一千三百余人!”
    “金银财宝、粮草布匹,堆满了三个大仓库,还没算完!”
    “最值钱的!还是那俩!”他指了指囚车的方向,“阿敏!阿巴泰!货真价实的建奴贝勒爷啊!这买卖,干得值!”
    朱启明听着,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值?
    值大了,也意味着麻烦大了。
    我那个便宜弟弟朱由检,现在怕是已经收到了捷报。
    封赏,肯定有,而且会很重,重到能把人捧上天。
    但猜忌,必然会像毒蛇一样,紧随其后。
    袁崇焕那老小子,肯定也坐不住了。
    他的人,说不定已经摸到了营地外围。
    还有建奴。
    皇太极不是傻子,吃了这么大的亏,龙旗被砍,哥哥被抓,御营被端,这脸丢到姥姥家了。
    接下来的报复,绝对是雷霆万钧,不择手段。
    最核心的问题,是如何利用这场大捷?
    是趁机要钱要粮要地盘,把南山营这块雪球滚大?还是赶紧夹起尾巴,韬光养晦?
    怎么应付即将到来的朝廷钦差,还有那个心思深沉的袁崇焕?
    以及……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张脸,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最致命的催命符。
    “将军。”
    暗影中的李若琏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如冰。
    “外围的‘暗哨’发现异常。”
    “有高手潜入的痕迹,人数不多,但手法……很像是锦衣卫的‘夜不收’。”
    帐内气氛瞬间一凝。
    王翠娥擦拭枪管的动作停了下来。
    张家玉也闭上了嘴。
    朱启明冷笑一声。
    “来的真快。”
    “我那好弟弟,手脚够麻利的。”
    他看向李若琏:“李千户,按预定方案,启动‘净街’。”
    “是。”
    “重点保护囚车和……我的帅帐区域。”
    “让外面的弟兄们继续吃喝,外松内紧,但有一条,从现在起,所有人的铁面罩,一刻不许摘!”
    “明白!”李若琏身形一闪,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
    与此同时,距离张家湾十里外的一处高坡。
    袁崇焕听完了祖大寿和何可纲气喘吁吁的汇报,久久无言。
    他脸上的震惊,比当初看到那块“鬼兵”铁片时,还要浓烈百倍。
    直捣黄龙,阵斩大纛,生擒双酋……
    这已经不是战报,这是神话!
    尤其是祖大寿描述的,那能撕裂苍穹的枪声和毁天灭地般的爆炸……
    袁崇焕心中翻江倒海。
    这支“南山营”,这柄突然出现的绝世凶器,必须握在自己手里!
    他猛地下定决心。
    “备马!本督要亲自去见一见这位朱将军!”
    袁崇焕仅带了祖大寿、何可纲等十余亲卫,轻车简从,直奔张家湾。
    营地外,他被一队同样覆着铁面罩的哨兵拦下。
    “来者何人!”哨兵的声音冷硬,带着生人勿近的警惕。
    袁崇焕端坐马上,沉声道:“蓟辽督师袁崇焕,求见南山营朱将军。”
    哨兵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迅速通报。
    帅帐内,朱启明听闻这老小子居然亲自来了,头皮一阵发麻。
    见,还是不见?
    袁崇焕可是见过天启的!见过不止一次!
    这老狐狸眼睛毒得很,万一……
    但不见,更显得心虚。
    “妈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朱启明心中暗骂一句,重新戴上铁面罩。
    “请督师入营!”
    他决定去见,并且摆出下属的姿态,亲自去迎。
    夜色中,一处隐蔽的土丘后。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取出一只信鸽,将一个小小的蜡丸绑在鸽腿上。
    “袁蛮夜会铁面人。”
    纸条上只有七个字。
    黑影手腕一抖,信鸽振翅而起,如一道利箭,射向京师的方向。
    ……
    “哎呀!袁督师大驾光临,末将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朱启明摆出了一副标准武将的粗豪架势,声音洪亮,对着袁崇焕拱手行礼。
    袁崇焕翻身下马,快走几步,一把扶住朱启明。
    “朱将军何出此言!你立此亘古未有之奇功,挽狂澜于既倒,乃我大明擎天玉柱!袁某人这点虚名,在将军面前,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
    两个老狐狸,一个大,一个小,一见面就开启了商业互吹模式。
    一番客套后,分宾主落座。
    袁崇焕目光灼灼,盯着朱启明那张纹丝不动的铁面罩,开门见山地试探。
    “朱将军,恕老夫冒昧,将军如此神勇,麾下皆是虎狼之师,不知……将军师承何处?此前又在哪路高就?”
    “督师过誉了。”朱启明打着太极,“末将乃海外遗民,祖上蒙难,流落异域。今听闻建奴肆虐,故土遭难,心中不忍,遂散尽家财,召集同袍,自发回国抗虏,为国尽忠罢了。”
    这套说辞,天衣无缝。
    袁崇焕点点头,又问:“将军阵前所用‘神火’‘妖雷’,威力惊天动地,闻所未闻。不知此等利器……”
    “此乃师门秘传,威力虽大,制造不易。”朱启明直接堵死了话头,“此为我南山营安身立命之本,还请督师见谅,恕难详述。”
    袁崇焕眼中精光一闪,笑道:“好!好一个安身立命之本!朱将军快人快语!”
    他话锋一转:“将军立此奇功,陛下已下旨,不日便有封赏。不知将军对今后剿虏大计,有何高见?我关宁军愿与将军精诚合作,共诛国贼!”
    这是在拉拢,也是在试探朱启明是否愿意受他节制。
    “末将一介武夫,只知杀奴报国,军国大事,愿听朝廷与督师调遣。”
    朱启明嘴上应承,却不明确表态归属。
    袁崇焕心中暗赞一声“滴水不漏”,随即又抛出一个更尖锐的问题。
    “只是……将军这般蒙面示人,虽显神秘威严,却也容易引来朝中非议……不若……”
    “督师有所不知。”朱启明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
    “末将早年在海外与人搏杀,面容有损,实在不堪示人。再者,全军统一形制,亦可震慑敌胆。此乃无奈之举,还望督师体谅。”
    理由无懈可击。
    就在这时——
    呼——!
    一阵强风猛地从帐门灌入,将帐内烛火吹得疯狂摇曳!
    朱启明下意识地抬手扶了一下被吹得有些松动的铁面罩。
    就是这一瞬间!
    面罩的系带被风吹得一松,面罩极其短暂地向上掀开了一角!
    虽然只有一刹那!
    但坐在他对面的袁崇焕,瞳孔骤然一缩!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朱启明的下巴,嘴唇,还有小半张脸颊的轮廓!
    那惊鸿一瞥的轮廓、那熟悉的肤色、那嘴角微妙的弧度……
    轰!!!
    袁崇焕脑中如遭雷击!
    一个早已深埋在记忆深处、本该早已化为尘土的容貌,如同厉鬼般从坟墓里爬了出来,与眼前这一角侧脸,轰然重合!
    天启……皇帝!
    怎么可能?!
    “当啷!”
    他手中的茶杯失手滑落,重重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帐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朱启明在面罩掀起的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妙!
    他迅速扶正了面罩,心中慌得一批!妈的,露馅了?!
    为了掩饰,连忙死死锁住脸色剧变的袁崇焕。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何可纲和祖大寿不明所以,但察觉到气氛不对,也紧张地站了起来,手按兵器。
    袁崇焕毕竟是历经风浪的枭雄。
    他强行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俯身去捡碎片。
    “呃……手滑了,手滑了。”
    他抬起头,不敢再直视朱启明的眼睛,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剧烈颤抖。
    “朱将军……帐内风大,还是……还是系好面罩……莫……莫着了风寒。”
    这一次会面的性质,在茶杯摔碎的那一刻,已经彻底改变了。
    袁崇焕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
    他不是人!
    他是鬼!
    是先帝的鬼魂,从皇陵里爬出来索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