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冬,沈阳以北七十里。
铁蹄踏碎河冰,车轮碾过冻土。
一万两千关宁铁骑呈两列纵队,在苍茫雪原上拉出二十里长的黑色洪流。
马蹄声沉闷如连绵闷雷,甲叶撞击声清脆刺耳,呵出的白气在队伍上空凝成一片翻腾的雾霭。
曹文诏一马当先,猩红斗篷在疾驰中猎猎作响。
他俯身马背,目光紧锁北方地平线。身后,各营把总们的号令声在风雪中断续传来:
“保持间距!”
“控住马速!”
“注意侧翼!”
战马喷着白沫,铁蹄刨起积雪。
每个骑兵都紧贴马颈,长枪斜指前方,弓袋箭壶在鞍侧规律晃动。
这是一支完全进入追击状态的军队,除了必要的武器和三日干粮,所有辎重都被甩在身后。
前方雪尘扬起,三骑夜不收逆着大军行进方向疾驰而来。
为首的哨长勒马急停,战马人立而起:
“总戎!前方十里,浑河渡口发现异常!”
曹文诏抬手,号角声立即响起。
奔腾的洪流缓缓减速,最终停在齐膝深的雪地里。
战马不安地踏着步子,喷鼻声此起彼伏。
吴三桂从队伍中部催马赶到,甲胄上结满冰霜:“总戎,渡口附近的痕迹不对劲。”
曹文诏下马,单膝跪在雪地里。
他抓起一把雪,任由其从指缝间滑落,雪地上,数十道车辙印交错纵横,延伸向三个不同方向。
“西北方向车辙最浅,像是空车。”
吴三桂用马鞭指着雪地,
“正北方向马蹄印密集,但脚印杂乱,像是驱赶着马群。东北方向……”
他顿了顿,“雪下有掩埋的灶坑,数量不少。”
曹文诏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三个方向。
西北通往科尔沁草原,正北指向叶赫旧地,东北深入长白山脉。
每条路上,都“恰到好处”地散落着丢弃的辎重——破损的车轮、撕裂的帐篷、甚至还有几口故意砸瘪的铁锅——
仿佛在嘲笑和挑衅追兵:看,我刚从这里走过,快来追我呀!
“他在迷惑我们。”
曹文诏的话让周围的将领都屏住呼吸,
“传令,全军在此休整半个时辰。饮马,进食。”
号令传下,骑兵们利落地翻身下马。
有人忙着给战马喂食豆料,有人抓紧时间啃着冻硬的干粮,更多人则就着雪水擦拭兵器。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只有金属与皮革摩擦的细碎声响。
休整将尽,派往西北、正北两路探查的夜不收小队已先后回报。
“禀总戎,西北路车辙在二十里外突然消失,雪地上只余轻骑痕迹,疑为疑兵!”
“报!正北路空马蹄印通往一处废弃营寨,寨中空无一人,仅有大量马蹄循环印迹,确是诱饵!”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条幽暗的东北小路。
那里,派出的第三队夜不收,至今杳无音信!
约定的回报时间已过,林海雪原寂静无声,唯有风雪呼啸,仿佛吞噬了一切。
一股不安的情绪开始在将领中间悄然弥漫。
那未知的东北路上,藏着什么?
是陷阱,还是皇太极真正的逃遁方向?
曹文诏眉头紧锁,凝视着东北方那片仿佛巨兽张口般的密林。
是继续等待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东路哨探,还是依据现有情报果断决策?
每拖延一刻,皇太极就可能逃得更远。
“总戎,”副将忍不住低声建议,“东路哨探未归,凶多吉少。不若我们先循西北或正北一路……”
话音未落,一骑快马疯狂地从东北方向奔来,马蹄声凌乱而急促!
马上骑士伏在鞍上,左肩插着一支箭羽,鲜血已浸透半边衣甲,正是东路夜不收小队的一名成员!
“总……总戎!”那哨骑奔至近前,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被亲兵扶住,他脸色煞白,气若游丝,“林中有伏……小队遭遇建虏巴牙喇精锐……拼死……拼死才让小的突围……他们……他们在林子里……有大队人马通过的痕迹……通往……辉发河……”
话未说完,他便晕死过去。
情报获取了,代价却如此惨重!
而且,这情报是真是假?
是皇太极主力留下的痕迹,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诱饵,甚至围歼追兵的陷阱?
曹文诏面沉如水,目光再次扫过地图上三条岔路。
西北的轻骑,正北的空马,东北的血迹与伏兵……
皇太极的狡诈,超出了他的预期!
全军将士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曹文诏猛地抽出马鞭,不再是点在地图,而是狠狠凌空抽向东北方向,发出清脆的裂响。
“东北路!”他不再犹豫,斩钉截铁下令,“传令,全军转向,目标辉发河!前锋营加强警戒,斥候放出十里,遇敌即战,不必请示!”
他环视众将,眼神冷厉如刀:“皇太极想用疑兵和伏兵拖住我们,延缓我军速度。他越是想让我犹豫,就越说明他心虚!东北路,就算真是龙潭虎穴,本帅也要闯上一闯!吴三桂!”
“末将在!”
“你亲率前锋精锐,为大军前驱,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若再遇巴牙喇,给老子狠狠地打,打出我关宁铁骑的威风来!”
“得令!”
号角长鸣,杀意冲天!
刚刚歇下的铁流再次汹涌启动,万骑同动,轰鸣着震落道旁树梢积雪。
黑色洪流不再犹豫,如同一条被激怒的巨龙,悍然撞入了那片危机四伏的东北密林,直指辉发河方向。
次日凌晨,雪下得更大了。
曹文诏大军在辉发河畔扎营。
斥候刚刚送来消息,前锋在二十里外发现了小股阻击部队,交手后对方立即退入山林,显然是在拖延时间。
“他们在试探我们的主力方向。”曹文诏站在地图前,手指点在一处山隘,“鸦鹘关。”
吴三桂浑身是雪地走进大帐:“叔父,抓到一个舌头。是正蓝旗的人,他说皇太极五天前就过去了。”
“五天?”曹文诏皱眉,“消息可靠吗?”
“那人伤重,说完就死了。但他身上搜出这个。”吴三桂递上一枚骨符,上面刻着奇怪的纹路,“是萨满教的护身符,只有贵族才用得起。”
曹文诏摩挲着骨符上的刻痕,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报——沈阳八百里加急!”
一个满身冰凌的信使快步冲进大帐,从贴身处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吴将军亲笔,说是十万火急!”
曹文诏拆开信,烛光下他的脸色变幻。
良久,他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
“传令全军,即刻拔营。”
将领们面面相觑,副将小心问道:“总戎,往哪个方向?”
曹文诏的手指重重按在地图上某个点:“鸦鹘关。然后,不去赫图阿拉,直插三道沟。”
“可是总戎,三道沟在深山老林里……”
“皇太极就在那里补充粮草。”曹文诏系紧斗篷,“而且,他在富尔哈河布置了阻击部队,由正蓝旗的巴都里率领。”
帐中一片哗然。
吴三桂眼睛一亮:“巴都里?他哥哥是被皇太极处死的!”
“所以这是个机会。”曹文诏扫视众将,“传令下去,遇到正蓝旗的部队,尽量招降。告诉将士们,我们要追的不是溃兵,而头困兽。但再凶的野兽,被逼到绝路时,也会从内部崩溃。”
号角声划破雪夜,明军大营瞬间苏醒。
火把在雪地里连成一条长龙,向着东北方向的山林蜿蜒而去。
两日后,鸦鹘关下。
这道关隘卡在两山之间,城墙虽不高,却占尽地利。
关墙上旗帜飘扬,隐约可见重甲士兵的身影。
吴三桂带着夜不收退回本阵:“总戎,关上至少有二千守军,强攻伤亡会很大。”
曹文诏用望远镜观察着关墙:“看见那面蓝色旗帜了吗?”
“正蓝旗的旗号。”
“让前锋营喊话。”曹文诏放下望远镜,“就喊:巴都里将军若愿弃暗投明,朝廷必厚待其部众。若执迷不悟,破关之日,鸡犬不留。”
喊话声在山谷间回荡。关墙上出现一阵骚动,但很快平息。
半个时辰后,关门突然开启一条缝,一骑飞奔而出,在明军阵前射出一封信箭。
信上只有一行满文。通译看后禀报:“他说,要明军主帅亲自阵前答话。”
众将纷纷劝阻,曹文诏却已经策马出阵。
关墙上,一个披着蓝色斗篷的将领现身。风雪很大,看不清面容。
“可是曹总戎?”关上的声音浑厚低沉。
“正是。”
“阿山还活着吗?”
“活着,在沈阳养伤。”
关上沉默片刻,突然道:“明日拂晓,关墙上会升起三堆烽火。看见烽火,你们就可以过关。”
曹文诏扬声道:“将军深明大义,曹某必当奏明圣上……”
“不必!”关上的声音打断他,“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大明,是为了正蓝旗数千弟兄的性命。过了鸦鹘关,往东都是死路,你们好自为之。”
蓝色身影消失在关墙上。
当夜,曹文诏下令全军休整。他自己坐在大帐中,擦拭着佩剑。剑身映出他疲惫的面容。
亲兵送来热汤时,忍不住问:“总戎,那个巴都里……可信吗?”
曹文诏收剑入鞘:“可信不可信,明日便知。”
他走出大帐,望着鸦鹘关的轮廓。
雪已经停了,关墙上点点火光如同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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