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半扇被砸烂的铺门在寒风中无助摇晃,刘五枯瘦的手死死抠着门框,指节攥得发白。
他瞪大一双惊惧的眼睛,从破洞处死死盯着外面死寂的街道。
昨天,后金兵还在街上挥着鞭子,像驱赶牲畜一样吼叫着“与城偕亡”;
一夜之间,天地翻覆!
硝烟尚未散尽,焦糊味混合着浓郁的血腥气直钻鼻孔。
冰冷的青石板路上,暗红色的血污冻成了冰,粘稠地反射着冬日惨淡的天光。
一队队身着赤色战袄的明军士兵,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刀枪如林,沉默地从街上开过。
甲叶碰撞的铿锵声,战靴碾过碎冰和杂物的碎裂声,取代了昨日的喊杀与哀嚎。
偶尔有零星的惨叫和兵刃交击声从巷陌深处传来,那是最后的清剿。
刘五的心脏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他那单薄的胸膛。
城头变幻大王旗!
这话,他听南边来的行商说过,今天,他算亲眼见着了。
“都听好了!大明王师已克复沈阳!曹总兵有令,只诛首恶,不扰良民!所有人等,紧闭门户,不得外出!违令者,以乱匪论处!”
骑着马的明军传令兵用带着辽西口音的汉话反复呼喊,声音在空旷、残破的街道上回荡。
一些胆大的百姓,偷偷从门缝、窗沿后张望,眼神里混杂着好奇、恐惧,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看到久别亲人的期盼。
“爹……是,是朝廷的兵吗?” 身后,女儿细弱的声音带着颤抖。
“是,是朝廷的兵……回来了。”
刘五喉咙有些发干,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自己祖上就是辽东汉人,被老汗掳来此地几十年,如今,总算……熬出头了?
他心里没底,只知道,这沈阳的天,确确实实是变了。
城南一处平民区里,南山营的年轻队官陈平,正带着他麾下的一小队士兵,执行肃清残敌、甄别要犯的任务。
他们根据一个原汉军旗小头目的指引,来到城南一处看似不起眼,门楣却比寻常民宅高出几分的院落前。
“官爷,就是这儿了。”那小头目点头哈腰,
“里面住着个老汉官,叫韩宗宪,听说还是万历爷那会儿的秀才,早些年广宁陷落时,没跑掉,就……就降了老奴,给了个闲职,管些文书账目。”
“韩宗宪?”陈平皱了皱眉,这名字不在锦衣卫提供的重点名单上,显然不是什么大人物。
他挥了挥手,两名士兵上前,用枪托重重砸在门板上。
“开门!大明王师搜查逆犯!”
院内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个老苍头颤抖着露出半张脸。
“军爷……军爷饶命,我家老爷他……”
“滚开!”士兵一把推开门,小队迅速涌入庭院。
门开后,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所有士兵都愣住了。
只见一个白发老者正襟危坐,身上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明朝儒生长衫,头上却顶着个标准的金钱鼠尾发型——
前半脑袋剃得发青,后脑勺垂着一根细长灰白的小辫子。
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在肃杀的冬日里显得格外扎眼。
陈平按刀走入堂内,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最后落在老者身上:“你就是韩宗宪?”
老者缓缓抬起头,看着陈平身上那陌生的南山营甲胄,脸上露出一丝似悲似喜的复杂神色,他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用一种带着辽东口音,刻意模仿着官话的腔调回道:
“老夫……正是大明万历三十七年沈阳中卫秀才,韩宗宪。”
他刻意强调了“大明”和“秀才”的身份,仿佛过去这二十多年在敌营的经历从未存在过。
陈平愣了片刻,突然发出一声嗤笑。
他大步上前,绕着韩宗宪走了一圈,目光在他头顶的鼠尾和身上的儒服间来回扫视。
好一个大明秀才陈平的声音里满是讥讽,你这身打扮倒是有意思。前面看是我大明书生,后面看却是建虏奴才。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两面人
士兵们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韩宗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那根细小的发辫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老夫...老夫这是...他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释。
是什么?陈平猛地打断,是想着若是建虏胜了,你就留着这鼠尾继续当你的伪官;若是大明胜了,你就换上这身衣服,假装自己还是大明子民?
他伸手扯了扯韩宗宪的衣襟,冷笑道:可惜啊,你这脑袋后面的狗尾巴,把你那点龌龊心思暴露得清清楚楚!
韩宗宪浑身一软,险些从椅子上滑下来。那根精心打理多年的发辫,此刻像条丑陋的死蛇般垂在脑后,将他二十多年的投机与背叛暴露无遗。
陈平下令。
很快,士兵从暗格中搜出书信和账册。
陈平翻看着,脸色越来越冷。
好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将账册摔在韩宗宪面前,你这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去年八月,经你手为建虏筹集的粮草,足够五千人马吃用一个月!这就是你所谓的思念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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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宗宪浑身瘫软,那根细小的发辫无力地垂在脑后。
他想要伸手整理衣冠,却发现双手颤抖得厉害。
押走!陈平厌恶地挥手,这等寡廉鲜耻之辈,不配称读书人!
就在士兵将韩宗宪拖出院子时,恰好遇上前来巡视的吴襄。
这是怎么回事?吴襄皱眉看着这个不伦不类的老者。
陈平立即禀报:抓获伪官韩宗宪,顶着建虏发式却穿着我大明衣冠,企图蒙混过关!
吴襄的目光在韩宗宪头顶的鼠尾辫上停留片刻,眼中寒光一闪。
把这些贰臣都给我清查出来。他沉声对陈平说,特别是这等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得令!
韩宗宪被士兵粗暴地拖走,那根金钱鼠尾在寒风中无助地晃动着,成为这个时代背叛者最恰如其分的注脚。
吴襄望着远去的背影,对亲兵吩咐:传令下去,重点清查那些顶着建虏发式却突然换上大明衣冠的。这些人能在建虏手下为官,城破后却想蒙混过关,其心可诛!
清宁宫偏殿。
烛火摇曳,将吴襄和祖大寿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高大。
阿山被带了进来,他没有下跪,只是挺直了脊梁,尽管那脊梁早已被现实压得快要断裂。
“你叫阿山?镶蓝旗的牛录额真?” 吴襄打量着这个一脸凶悍却眼神复杂的女真将领。
“是。” 阿山的声音沙哑。
“为何不随皇太极北逃?” 祖大寿冷哼一声,语气带着浓浓的审视意味。
阿山猛地扯开自己胸前残破的衣甲,露出那道狰狞的、从背后射入的箭伤,伤口因为他的动作再次崩裂,渗出血丝。
“逃?往哪里逃?” 他惨笑着,眼神里是刻骨的恨意,“我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三个月前就被送到赫图阿拉了!皇太极亲口对我们说,若能守城三日,或者从西门冲出去吸引住南朝大军,家小就能活!要是守不住,或者谁敢投降……全家都得死!”
他环视堂上诸将,目光最终落在吴襄脸上:
“我们镶蓝旗,自阿敏贝勒死后,就成了后娘养的!守城时被放在最前头送死,督战队的冷箭,是从我们背后射来的!这位将军,你告诉我,这样的主子,值得我阿山为他效死吗?!”
堂上一片寂静,只有阿山粗重的喘息和烛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吴襄与祖大寿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信了七八分。
这种被主君背叛、逼入绝境的绝望,装是装不出来的。
“你说你有重要军情?” 吴襄身体微微前倾,
"你说皇太极北逃,走的是哪条路线?"
阿山咧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他们说要回赫图阿拉,但我知道不是。出发前三天,图尔格就带人去辉发河上游准备了。那里有我们最后一个秘密粮仓。”
“具体位置?”
“过了鸦鹘关,往东走三十里,有个叫三道沟的地方。皇太极要在那里补充粮草,然后……”阿山顿了顿,“往窝集部深处去。”
祖大寿猛地拍案:“胡说!窝集部是野人女真的地盘,他们去送死吗?”
“正因为是死地,明军才想不到。”
阿山直视祖大寿,
“皇太极说,只要进了老林子,就有活路。”
吴襄沉默片刻,突然问:“这一路上,谁会接应他们?”
“叶赫部的几个寨子已经靠不住了,但乌拉部还有些旧交。最重要的是……”
阿山压低声音,
“在富尔哈河一带,有我们最后的阻击部队。带队的是正蓝旗的巴都里,他哥哥死在皇太极手里。”
吴襄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示意亲兵把阿山带下去。
祖大寿忍不住一拍桌子:“这皇太极,真乃豺狼之辈!竟以臣属家小为质,逼人送死!”
吴襄走到窗前,望着沈阳城内零星的火光,和远处正在重新竖起的明军旗帜,缓缓道:
“正因为他是豺狼,我们才更不能让他逃回山林。立刻选派最精干的夜不收,分三路,务必追上曹总戎,将此情报送到!”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信使,重点强调两点:第一,皇太极在三道沟;第二,阻击他的巴都里,其兄被皇太极所杀,可为我所用!”
夜色中,几骑快马冲出刚刚平静下来的沈阳城,融入北方的黑暗,带着能改变战局的关键信息,向着曹文诏大军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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