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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疆悍卒》正文 第929章,不知死活
    晨雾未散,桑干河残破的浮桥在水流中摇晃,断裂的木板随波起伏,像一具具漂浮的尸骸。陆十二跪坐在泥泞的岸边,左手撑地,右手拄刀,喘息如风箱拉动。他身上的铁甲早已碎裂,肩头箭镞尚未拔出,血顺着臂膀滴落,在浅水处晕开一圈圈暗红。

    三百人出征,此刻还能站立的不足百人。

    他们背靠芦苇荡,围成一个残缺的圆阵,人人带伤,兵器卷刃,却仍死死盯着对岸??那里,镇北王亲率的大军正仓皇后撤,旗帜凌乱,马蹄践踏着自家士卒的尸体逃命而去。火光映照下,那面曾象征权势与野心的“薛”字大旗,已被踩进泥浆之中。

    陆十二缓缓抬头,望向北方天际。

    启明星刚隐去,朝阳将起未起,天地间一片灰白交割之色。他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缓慢而沉重,仿佛一口锈蚀的钟,在废墟里敲响最后一声余音。

    “将军……我们……赢了?”一名年轻士兵爬到他身边,脸上糊满血污,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陆十二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这一拍用尽了最后力气,整个人险些栽倒。但他硬是咬牙撑住,不让脊梁弯下去。

    他知道这不是胜利。

    这只是拖延。

    真正的决战还未开始。

    可他已经完成了任务??为庞大彪争取到了最关键的两日时间。当主力大军从三堡驰援而至时,叛军正在渡河最混乱之际,腹背受敌,阵型崩溃,镇北王被迫下令撤退,错失一举攻陷铁林谷的最佳时机。

    而这三百人,用性命换来了这转机。

    “收拢兄弟们。”陆十二哑声道,“能走的,扶着走;不能走的……留下面朝北。”

    没人问为什么是北。

    因为他们都知道,铁林谷在北边。

    那是他们的家。

    也是他们誓死守护的方向。

    副尉拖着断腿爬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旗杆。“将军,旗……旗子还在。”他把染血的铁林战旗递过去,“您……您亲自插在芦苇顶上的那面……没倒。”

    陆十二接过,指尖抚过旗面,“靖边”二字已被鲜血浸透,墨迹模糊,却依旧清晰可辨。他用力将旗杆插入泥中,让它挺立于残阳之下,如同不肯低头的魂魄。

    远处传来马蹄声。

    不是敌军。

    是己方的轻骑先锋。

    当第一匹战马停在眼前时,骑者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陆都尉!庞大将军已夺回南岸要道,命我等接应残部!”

    陆十二点点头,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一口气吐出来,带着腥甜。

    他眼前一黑,仰面倒下。

    再醒来时,已在铁林谷医帐之中。

    帐篷四角燃着艾草,驱疫避秽。他躺在一张硬板床上,左肩伤口已被缝合,敷了止血金疮药,缠满麻布。全身像是被拆开又重新拼凑过,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疼痛。

    帐帘掀开,庞大彪走了进来,卸去了重铠,只穿一件素袍,脸上风尘仆仆,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与敬意。

    “你差点就死了。”他说。

    陆十二动了动嘴唇:“我知道。”

    “三百人,斩敌两千七百余,毁其渡桥,乱其军心。”庞大彪站在床前,声音低沉,“史官会记这一笔。”

    “不必记我名字。”陆十二闭着眼,“记那些没回来的人。”

    庞大彪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新的铜牌,放在他枕边。“这是朝廷特赐的‘忠勇勋牌’,全国只有三枚。皇帝亲批,授你‘骁骑校尉’,世袭罔替。”

    陆十二睁开眼,看了一眼那块金光闪闪的牌子,又缓缓闭上。“我不需要。”

    “你知道有多少人在为你求封?”庞大彪语气加重,“连刑部都上了折子,说你是平叛首功!就连云门五虎里的老五,跑到京兆府门口跪了一夜,求朝廷给你立碑!”

    陆十二嘴角微扬,似笑非笑:“他倒是还记得我。”

    “你不该走。”庞大彪坐下,“铁林需要你。”

    “我已经完成了使命。”陆十二轻声道,“接下来的事,该由活着的人去做。”

    “可你还活着!”

    “有些人,即便活着,也不再属于这里了。”他顿了顿,伸手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铜牌不见了。

    “你的牌,我让人收起来了。”庞大彪看穿他的心思,“怕你丢。”

    陆十二没再说什么。他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丢了就能解脱的。

    那一夜,他在昏迷中做了梦。

    梦见自己回到了北境荒原,那个他曾盘踞三年的山寨。篝火通明,酒肉横陈,弟兄们围着火堆狂笑豪饮,割下的耳朵串成项链挂在脖子上跳舞。有人喊他:“阎罗老大!今晚咱们去哪儿劫?”

    他站在高处,望着他们,忽然开口:“我不想再杀人了。”

    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瞪着他,眼神从惊讶变为愤怒,最后化作杀意。

    “你背叛了我们!”一人抽出刀,“你投靠朝廷,成了狗!”

    “我不是狗。”他说,“我只是不想再做鬼了。”

    话音未落,刀光闪起。

    他拔刀反击,一刀、两刀、三刀……直到整个山寨血流成河。

    当他站在尸山之上时,却发现自己的脸也变成了尸体的模样。

    他惊醒过来,冷汗湿透衣襟。

    帐外月色正浓。

    他坐起身,忍痛穿衣,悄悄离开医帐。

    铁林谷深夜寂静,巡逻兵脚步规律地走过石板路。他一路走向校场,那里竖着一块临时灵位碑,刻着此战阵亡将士的名字。他一个个看过去,找到熟悉的几个:十八,十七,还有那个曾在芦苇荡中为他挡下一箭的小兵,名叫陈六,才十九岁。

    他在碑前跪下,点燃三支香。

    风吹熄了两支。

    只剩一支孤零零燃着,青烟袅袅升腾。

    “我对不起你们。”他低声说,“我把你们带进了地狱,却没有把你们带回来。”

    无人回应。

    只有风穿过旗杆,猎猎作响。

    第二天清晨,庞大彪发现他人不见了。

    医官说昨夜他还好好的,伤虽重,但无性命之忧。

    副将急报:“将军,营门守卫说,昨夜有人牵走黑马,留下一封信。”

    信很短:

    **“我非良将,亦非忠臣。我不过是一把刀,如今刃已卷,该归鞘了。

    勿寻。

    ??陆十二”**

    庞大彪看完,久久不语。

    他将信纸折好,收入怀中,转身下令:“全军整备,准备迎击残敌。另派斥候八路,沿北境各隘口布防,防止胡人趁乱南下。”

    没人敢问是否追回陆十二。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那种人,一旦决定离开,便不会再回头。

    ***

    一年后,代州边境,一座无名村落。

    春耕刚过,田埂上新苗初绿。村口有间豆腐坊,每日清晨炉火即起,锅中豆浆翻滚,香气弥漫整条巷子。

    李寡妇依旧独自操持生意。她剪短了头发,穿着粗布衣裳,袖口磨出了毛边,双手粗糙却有力。每日推磨、点卤、压豆腐,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

    这日清晨,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戴斗笠的男人蹲在门口劈柴,身形瘦削,肩背宽厚,左手有道明显的疤痕,从腕部一直延伸进袖中。

    他不说话,只默默干活。

    李寡妇看了他一眼,没认出来,也没多问。这些年流民多,落难武士也不少,有人愿意做工换饭食,她从不拒绝。

    直到傍晚,那人准备离去。

    她叫住他:“你明日还来吗?”

    男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夕阳照在他脸上,揭开了斗笠的阴影。

    那是一张冷峻如石雕的脸,眼角深痕,鬓角微霜,左颊一道新伤疤尚未完全愈合。

    李寡妇怔住了。

    她记得这张脸。

    曾在云门坡的火光下,站在尸山血海之间,手握长刀,宛如修罗降世。

    “是你……”她喃喃。

    男人点头,没说话。

    “他们都以为你死了。”她说。

    “很多人希望我死。”他声音沙哑,“但我还活着。”

    “为什么回来?”

    “不是回来。”他摇头,“只是路过。”

    她看着他腰间那枚铜牌,在暮色中泛着幽光。正面“铁林战卒”,背面小字隐约可见。

    她没读出来,也不想去读。

    有些秘密,知道得太清楚,反而是一种负担。

    “吃碗豆腐再走吧。”她忽然说,“热的,加点葱花和酱。”

    男人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两人坐在门槛上,捧着粗瓷碗,吃着简单的食物。没有寒暄,没有追问,就像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在某个平凡的黄昏偶然重逢。

    风吹过巷口,带来豆香与泥土的气息。

    远处,一群孩子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男人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轻声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没问我是不是英雄。”

    她笑了,第一次露出轻松的笑容:“在我眼里,能安静吃碗豆腐的人,比什么都强。”

    他站起身,戴上斗笠,转身离去。

    走出十步,他又停下。

    “如果有一天,战火再起……”他背对着她说,“你会关门躲起来吗?”

    李寡妇想了想,摇头:“不会。我会继续磨豆腐。饿着的人,更需要吃的。”

    他点点头,终于迈步前行。

    身影渐渐消失在村道尽头,融入苍茫暮色。

    李寡妇收拾碗筷,走进屋内。她在柜子里翻找布巾时,忽然发现桌上多了枚铜钱。

    不是普通的制钱。

    而是军中通行的“铁林饷币”,一面刻“靖边”,一面印编号“12”。

    她捏着那枚钱币,站在窗前,望着远方。

    太阳已经落下,天边残留一抹赤红,像是未干的血迹。

    但她知道,那不是血。

    那是晚霞。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雁门关外,一处废弃驿站中,火光闪烁。

    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围坐在篝火旁,手中拿着残破地图,低声议论。

    “听说镇北王已死,朝廷正在招安残部。”

    “放屁!那是骗人的!谁投降谁就被砍头祭旗!”

    “可咱们现在无处可去,粮草断绝,连马都快吃完了……”

    正争论间,门外忽传异响。

    一人警觉起身:“谁?!”

    门被推开,寒风卷雪涌入。

    一个戴斗笠的男人走进来,肩扛长刀,身上披着破旧斗篷,靴底沾满冰碴。

    他扫视一圈,声音低哑:“你们是谁?”

    为首者冷笑:“我们是薛家旧部,誓死不降朝廷鹰犬!你又是谁?”

    男人摘下斗笠,露出面容。

    火焰照亮了他的脸。

    刹那间,所有人脸色剧变。

    “你……你是陆十二!!”有人失声惊呼,“十二阎罗!!”

    男人不否认,只缓缓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放在火堆旁。

    火光照亮背面小字:

    **“十二不死,阎罗不归。”**

    “我知道你们恨我。”他说,“因为我杀了你们的主子,破了你们的军,断了你们的路。”

    众人握紧兵器,却无人敢动。

    “但我也知道你们为何而战。”他继续道,“有些人是为了忠义,有些人是为了活命,更多人,不过是被人推上了这条路。”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的脸。

    “现在,我可以给你们一条路。”

    “什么路?”

    “向西。”他说,“越过戈壁,进入大漠,那里有一座废弃军屯,叫‘黑水寨’。我在那里藏了粮、马、兵器。够你们撑三年。”

    “然后呢?”

    “然后你们可以选择:要么解散回家,种地娶妻;要么结寨自保,不再涉足中原纷争;或者……继续当贼,我不管。”

    “那你呢?”

    陆十二站起身,重新戴上斗笠。

    “我去北方。”

    “北方?!那是死地!风雪千里,寸草不生!”

    “正因为是死地。”他声音平静,“才适合埋葬不该存在的人。”

    他走向门口,风雪扑面而来。

    身后有人忍不住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在风雪中停下,背影孤绝如刀。

    “我要去找最后一个阎罗。”他说,“那个真正该死的。”

    门关上了。

    火堆噼啪作响,映照着地上那枚铜牌。

    许久,有人颤抖着伸手拿起它,喃喃道:

    “也许……他才是唯一的活人。”

    ***

    数月后,铁林谷新建了一座祠堂。

    不大,青砖灰瓦,门前两株松柏。里面供奉着此战阵亡将士的灵位,墙上挂着一幅画像??画中人骑黑马,挎长刀,面目模糊,唯有眼神凌厉如刀锋。

    每逢初一十五,士兵们都会前来敬香。

    孩子们放学后也爱跑来看,指着画像问教官:“他是真的一个人杀了一千人吗?”

    教官总是笑着摇头:“他没杀一千人。他只杀了该杀的人。”

    “那他现在在哪?”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教官指向北方,“守着我们看不见的边界。”

    少年们仰头望去,只见天空湛蓝,白云悠悠,边境线上,风正吹过荒原。

    而在极北之地,暴风雪肆虐的山谷中,一匹黑马伫立于雪峰之巅。

    马背上无人。

    只有那柄饮血无数的长刀,深深插在冰岩之中,刀柄飘着一条褪色的黑巾,上书“铁林”二字。

    不远处,一堆篝火即将熄灭。

    火堆旁,坐着一个身影。

    他戴着斗笠,怀里抱着铜牌,嘴里哼着一首无人听过的歌谣,声音嘶哑,断断续续:

    > “腊月天,雪满川,

    > 亡命客,不得还。

    > 一刀斩尽仇家头,

    > 回头不见旧家园。

    > 十二不死……阎罗不归……”

    歌声渐弱,终至无声。

    风卷起雪花,覆盖了脚印,也掩盖了来路。

    这个世界,终究不会记住所有英雄的名字。

    但有些风,会一直吹下去。

    吹过战场,吹过村庄,吹过豆腐坊的炉火,吹过铁林谷的旌旗。

    吹向那些永远无法归来的夜晚。

    和那些,永不妥协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