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华五年，八月十五，中秋前夕。

    海风渐凉，破浪号航行在归途的第七日。甲板上水手们忙碌如常，蒸汽机舱传来规律的轰鸣，像是大地的心跳，支撑着这支远航舰队缓缓西行。张显立于舰桥，手中握着一卷羊皮地图，目光却未落在纸上，而是投向远方那片深蓝与天际交融之处。他身后，赵禾捧着药箱缓步走来，面色略显疲惫。

    “陛下。”赵禾拱手，“船上伤员已无大碍，唯独老周先生夜里咳嗽不止，恐是海上湿气入肺，臣开了温补汤剂，需连服三日。”

    张显点头，眉头微蹙：“周老先生年事已高，此番跨海奔波，实属不易。你多加照看，若有必要，可动用珍藏的人参切片。”

    “臣明白。”赵禾顿了顿，又道，“另有一事……昨日清点药材时，发现金鸡纳树皮尚有余量，但可可豆受潮两成，已令军士翻晒通风，然其香气已减。”

    张显轻叹一声：“可惜了。可可豆虽非军需，却是未来通商之重器。玛雅人视其为‘神赐之食’，若能引入中原，或可成为贵族新宠。你命人以油纸重裹，再加石灰吸湿，务必保全剩余部分。”

    赵禾领命退下。张显转身倚栏，望着波涛起伏，思绪却飘回新州湾??那十匹战马交付城主时的神情，那本被奉若圣物的词典，还有那句磕绊却坚定的“约定”。他知道，这一次出海，带回的不只是作物、药材与黄金，更是一扇门，一扇通往未知大陆的文明之门。

    此时，曹昂从舱内走出，披着一件厚实的麻布外袍，脸上带着几分倦意，却眼神清明。

    “睡不着？”张显问。

    “梦里全是火光。”曹昂低声道，“八堆篝火，在岸边燃烧，映红了夜空。我知道那是他们在等我们回去。”

    张显笑了笑：“你也开始信预言了？”

    “不是预言。”曹昂摇头，“是承诺。他们不懂我们的历法，却愿意以星辰为记，守约一年。这份诚意，比任何盟书都重。”

    两人沉默片刻，海风拂面，带来一丝咸涩的气息。

    “你说，朝廷会准许第二次远航吗？”曹昂忽然问。

    张显望向东方：“会的。只要我们将此次所获呈报上去，尤其是玉米、红薯、土豆这三样能在贫瘠之地生长的作物，陛下必不会置之不理。更何况，还有橡胶与金鸡纳树皮??前者可制雨具、车轮，后者能治疟疾，皆是国之利器。”

    “可朝中总有守旧之人。”曹昂冷哼一声，“怕洋夷，畏远行，说什么‘海外无民，徒耗钱粮’。”

    “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张显语气陡然坚定，“我要将玛雅人的历法石刻拓片献给太史局，要让匠作监研究马镫与鞍具的仿制，更要让农部试种那些新作物。实物胜于雄辩。”

    正说着，一名传令兵快步跑来：“启禀陛下！后船‘逐浪号’发现异状??船尾三十丈处，有黑影随行！”

    张显与曹昂对视一眼，立即登高?望。

    果然，在夕阳余晖之下，海面波光粼粼，一道修长的黑影正紧贴船尾游动，时隐时现。

    “鲨鱼？”曹昂眯眼。

    “不像。”张显摇头，“体型过长，游姿平稳，似有目的。”

    片刻后，又有哨兵喊道：“水中黑影增多！至少五条！”

    舰上顿时警铃响起，水手们纷纷持弩上甲板，炮手就位，准备应对可能的袭击。

    然而，那些黑影并未靠近，只是始终保持着距离，仿佛护航一般，悄然伴随舰队前行。

    赵禾闻讯赶来，脸色微变：“莫非是……海人？”

    “海人？”曹昂皱眉。

    “古籍有载，南海之外，有类人之族，半身如鱼，善潜深海，名曰‘鲛人’或‘海人’。玛雅祭司曾提及，沿海有‘水之子’守护航道，莫非便是它们？”

    张显凝视良久，忽而下令：“熄灭强光，只留舷灯；投食一组鱼干入海，观察反应。”

    命令下达，不多时，一筐熏鱼自船尾抛下。只见水面翻涌，一条黑影迅速掠出，竟是一头形似人类、下半身覆满鳞片的生物！它伸手接住一块鱼干，动作灵巧，眼神清明，竟似通人性。

    更令人震惊的是，它仰头发出一声悠长鸣叫，音调婉转，竟似某种语言。

    “它在说话！”赵禾惊呼。

    周老先生也被搀扶至甲板，颤巍巍道：“此声……有韵律，分长短，似未开化之语，然已有语法雏形！”

    那“海人”接过食物后，并未离去，反而轻轻拍打水面，其余几条也随之浮现，围绕船只游弋，姿态恭敬。

    张显沉吟片刻，命人取来一面铜锣，敲击三下，模仿其鸣叫节奏。奇异的是，那领头的海人竟点头回应，继而挥手，率众缓缓下沉，消失于深海。

    “它们在护送我们。”张显低声说，“或许，从我们进入这片海域起，它们就在暗中观察。”

    “为何此前从未现身？”曹昂不解。

    “因我们未曾展现善意。”张显道，“投食之举，或是打开了沟通之门。”

    自此之后，每日清晨，海人必现踪迹，或远或近，始终相伴。有时投下贝壳、珊瑚，甚至一小块雕刻过的玉石，上面隐约可见简单符号。

    周老先生如获至宝，立即着手记录这些符号，试图与玛雅文字对照分析。他断言：“此非野兽，乃是另一支智慧族群，或曾与玛雅先民有过交流。”

    九月初三，舰队抵达第七补给点??一座孤悬海中的火山岛。此处原为航海图上标记的荒岛，然当船队靠岸时，却发现沙滩上赫然堆着八堆熄灭不久的篝火残迹！

    “八堆……”曹昂声音发紧，“正是我们与玛雅人约定的信号！”

    可这里距新州湾尚有半月航程，怎会有如此巧合？

    众人惊疑之际，岛上林中走出数名土著，肤色棕褐，身披羽毛斗篷，手持骨矛。他们见船队登岸，并不惊慌，反而跪地叩首，口中念诵祷词。

    经通译询问才知，此地名为“羽落岛”，乃玛雅人口中“羽蛇神巡海之路”的中途驿站。每年春秋两季，均有使者驾独木舟往返于新州湾与该岛之间，传递消息、供奉神物。

    而那八堆篝火，正是他们按照玛雅城邦最新指令点燃的??“迎接海神归来”。

    原来，张显一行离开后，玛雅城主即派遣祭司乘舟北上，沿途设站传讯，务使下一支船队能顺利寻路。而这羽落岛，正是第一站。

    张显听罢，久久无言。他没想到，一场短暂的停留，竟已在万里之外激起如此深远回响。

    他在岛上立碑，以兴朝文与玛雅象形文双语铭刻：“兴华五年，八月十五，破浪舰队归航至此，承羽蛇神庇佑，得友邦传信，誓守前约，永通往来。”

    碑成之日，海风骤起，远处海面波涛翻滚，那群海人再次出现，围绕石碑游动三圈，齐声长啸，仿佛也在见证这一时刻。

    九月二十，舰队终于望见大陆海岸线。

    晨曦之中，高山巍峨，江河纵横，熟悉的土地在眼前铺展。船员们欢呼雀跃，许多人跪地亲吻甲板，泪流满面。

    张显站在船首，手抚胸前玉佩??那是城主临别所赠，据说是羽蛇神庙的圣物。

    “我们回来了。”他说。

    “可我们再也不同了。”曹昂轻声道。

    的确，这支舰队带回的，不仅是物资，更是一种全新的视野。从此以后，天下不再止于四海，而在于星辰指引的方向。

    十月十五，船队抵达京畿外港。

    早有钦差等候多日。当张显踏上码头那一刻，礼炮齐鸣，百官列迎。皇帝亲书诏书，称此次远航“开万世之眼，拓九州之外”，封张显为“镇远侯”，赐宅邸、田亩、奴婢无数。

    然而张显未及享荣，便连夜进宫面圣。

    他呈上三大箱贡品：

    其一，为玛雅历法石刻拓片与词典原本，附带海人符号初解；

    其二，为玉米、红薯、土豆、可可苗等活体植株，皆由特制陶盆养护，尚存七株存活；

    其三，为橡胶凝块、金鸡纳树皮、金沙、玉石原石，以及十匹战马归途中产下一驹的详细记录。

    皇帝览毕，沉默良久。

    “此物若真可种于北方旱地？”他指着红薯苗问。

    “臣愿以全家性命担保。”张显跪地陈情，“此薯耐寒、耐贫、产量倍于粟麦，若推广天下，十年之内，饥荒可绝。”

    “而此黑色树皮，真能治疟？”皇帝又问。

    太医令上前一步：“微臣已查验，其味极苦，然与古方‘常山饮’有异曲同工之妙，极可能克制瘴毒。”

    皇帝终于起身，踱步良久，终下旨：“即刻成立‘海外事务司’，由张显总领；拨良田千顷，专设‘异域作物试种园’；命工部打造新型远洋舰船十艘，两年之内完工，准备二次远航！”

    消息传出，举国震动。

    有人欢喜，有人忌惮。朝中元老联名上书，称“海外蛮夷，不足与交”，“耗费巨资，只为奇技淫巧”，更有御史弹劾张显“妄称神兽、虚构海人，欺君罔上”。

    但皇帝力排众议，批曰：“昔秦不知蜀中有都江堰，汉不知西域有葡萄。今日斥异域为虚妄者，不过井蛙观天耳。”

    次年春，试种园建成。

    张显亲自督耕，将红薯分种于河北、山西、关中三地。仅三个月，藤蔓疯长，根部膨大，亩产竟达三千斤以上！百姓惊为天降神粮，呼之为“救命薯”。

    玉米亦适应良好，尤其在丘陵地带表现优异，无需精耕即可收获。土豆虽生长缓慢，但耐寒特性令人瞩目，被视为塞外戍边军粮首选。

    与此同时，匠作监成功复制马镫与马鞍，骑兵训练效率提升三倍。皇帝大悦，下令组建“飞龙骑”，专配改良战马，演练新战术。

    可可豆则被制成饮品，初尝者皆嫌其苦，然加入蜂蜜与牛奶后，香气浓郁，迅速风靡宫廷。贵妇们称之为“暖心露”，争相饮用。

    最令人振奋的是，第二年八月，当晨星再次升起于东方天际时，张显率领新造的“远航级”主力舰五艘、补给舰五艘，再度启程。

    临行前，他将一封密信交予皇帝：“若臣三年未归，请立此策：开放海禁，鼓励民间造船出海，设市舶司于东南七港，与海外诸邦互通有无。”

    船队离港那日，万人空巷。

    而在遥远的新州湾，八堆巨大的篝火早已燃起，照亮夜空。城主率众伫立海边，身旁十匹战马昂首嘶鸣，其中一匹，竟已诞下幼驹。

    那本丝绸装帧的词典，如今已被供奉于神庙最高处，与羽蛇神像并列。

    海风送来远方汽笛的低鸣。

    他们知道??约定，终将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