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佟国维一脚踏进四知书屋的时候,抬眼就看见乾熙帝正不紧不慢地挥毫泼墨,像个没事儿人似的,一副意定神闲的模样。
这可跟他预想之中,皇帝气急败坏的模样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过人老成奸,佟国维这个老狐狸心里警铃大作:越是这个样子,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外甥了,性子刚愎,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谁敢违他的意跟他对着干,向来没有好果子吃。
即便没有当时处理,心里那根刺也会一直扎着。非得找个理由,给你来个睚眦必报不可!
这回当街差点打死甄演的事,简直像前朝嘉靖年间的旧事重演,一模一样的。
乾熙帝一向以“圣君”自居,哪会能忍得了这个?
表面上越是风平浪静,内心里越是藏着炽烈的雷霆怒火。
今日这一关,怕是不好过。
“臣佟国维,拜见陛下!”他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往常这个时候,乾熙帝不等他跪实,就会叫人扶他起来,有时甚至会亲自伸手搀扶一下。
可今个儿倒好,乾熙帝居然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一笔一画地写着字。
佟国维心里“咯噔”一下,只得老老实实地跪在这地上,膝盖被硌得生疼,却不敢贸然起身——他心里清楚,这会儿皇帝心情极差,正在气头上,稍有不慎,那可就是捅了马蜂窝了。
直到一幅字写完,乾熙帝才像是刚刚发现舅舅跪在那儿,慢悠悠地说:
“舅舅,快点起来,地上这么凉,怎么还跪在地上了?”
说到这里,转头又骂旁边的梁九功:“梁九功你眼睛长哪儿去了?还不赶紧扶大学士起来!”
梁九功一听赶紧小跑着,上前把佟国维给搀起来了。
佟国维赶紧赔笑脸:“陛下刚才写得太投入,奴才一时间不敢打扰。”
“舅舅,你来瞧瞧朕这幅字写得如何?”乾熙帝冲着他招了招手。
佟国维对书法压根儿就没什么兴趣,但也知道皇帝叫他看字,哪里是赏字,分明是表态。
他凑上前一看,心头一震,就见纸上赫然写着:
“朝廷养士百年,仗节死义,就在今日!”
佟国维眼皮跳了跳,立马正色地表忠心道:
“陛下,这都是一些卑鄙小人的胡言乱语!这事交给微臣,一定把那些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人捉拿归案。”
乾熙帝看着他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
要说贴心,还得是自家亲舅舅!
他鼻子里冷哼一声,语气里带着刺骨的寒意道:
“舅舅啊,他们敢动甄演,就是做给朕看的,就等于打朕的脸!”
“他们以为学一点前朝不怕死的手段,就能吓得住朕?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不是要仗义死节吗?行啊,那就让他们在今朝试试,朕成全他们!”
同样一句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却带着凛冽的杀意,听得佟国维后背一凉。
帝皇一怒,伏尸百万!
现在这种情况,佟国维知道硬劝不行,只好换了一个说法:
“臣遵旨。不过臣觉得,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陛下亲自出手,未免有点杀鸡用牛刀了。”
“不如找个得力的人严查,陛下居中调度,反倒可以进退自如。”
此言一出,乾熙帝眼里精光一闪。
他哪会不明白佟国维的弦外之音?自己不下场当然好,可是这种棘手的事儿,找谁去办呢?
“舅舅,要是交给刑部那帮废物,恐怕最后得到的结论,肯定是个‘打架斗殴、误伤人命’,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乾熙帝冷笑一声,“那还不如朕直接动手来得痛快!”
佟国维也清楚,刑部那帮人顶不住压力,真有可能和稀泥。
到时候损害的可是皇帝的威严。
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凑近说:
“陛下,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太子殿下那儿,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
一听佟国维提到太子,乾熙帝心里动了动,对啊,朕怎么把太子给忘了?
面对满朝文武的压力,太子会怎么应对?
朕亲自选的这位继承人,会不会在压力面前退缩,关键时刻掉链子?
客观地说,这段时间太子的表现可圈可点,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每一件棘手难缠的事儿都处理得妥妥的。
乾熙帝原本还挺欣慰的,觉得太子在自己百年之后,还是完全有能力接手并掌控好这大好江山的。
可是,遇到这回这等棘手的大事,他还能坚持住自己的本心吗?
是选择妥协退让,还是激流勇进呢……
乾熙帝越想越觉得,不如把这事交给太子,正好看看他到底有几斤几两,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这样一来,自己既不用亲自出手,居中评判,还能在背后掌控全局,也不失是一种明智之举。
于是他点头道:“舅舅说得在理。”
佟国维心里顿时就有些得意——这种棘手事谁接手谁倒霉,说后患无穷一点也不为过。
就算皇帝亲自处理,得罪了那么多大臣也会惹一身骚,更别说还没即位的太子了。
这种反噬,迟早会来,够太子受的!
就在佟国维自以为得计的时候,沈叶就来到了四知书屋。
他临来之前已经听说了整件事,心里正憋着一股火。
敢于在内城动手,想要直接打死甄演的人,明摆着是冲他来的,这就是赤裸裸地在向他挑衅——
你太子说的都对,你不是推出来一个小卒子甄演,替你在前面冲锋陷阵么,我偏要当街打死他,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前朝不是没有出过这种事,连皇帝们派的一些税监,都有不少是这么死的。
这一回,要是不能狠狠的反击一下,那只能让对方的气焰更加嚣张,以后谁还会把他这太子放在眼里?
他打定主意,这回必须得说服乾熙帝下重手狠狠整治一下!
“儿臣拜见父皇。”沈叶恭敬行礼。
乾熙帝摆摆手:“不必多礼。来,看看朕这幅字写得如何?”
沈叶不明所以,但还是上前看去。
一看那行字,他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于是开口道:
“父皇的字苍劲有力,气势十足!不过儿臣觉得,这内容不太适合您写。”
“您要是写‘天街踏尽公卿骨’,或者‘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可能更带劲。”
佟国维在旁边听得心头一颤——太子这杀气,可比皇帝还要重上三分!
前一句杀气腾腾,血淋淋的,后一句更是要把某些人彻底打落尘埃。
不过此时,他没敢插话。
乾熙帝瞥了沈叶一眼,对这个回答倒是挺满意的。
他语气平淡地说:
“太子,朕昨夜梦到先帝,打算诵经七七四十九日为他老人家祈福。”
“在朕诵经期间,国之大事就交给你了!”
又转向佟国维:“佟国维,传旨下去,自明日起,由太子监国!”
皇帝明明人在京城,却突然让太子监国,这意思再明显不过——摆明了就是要沈叶全权处理“养士百年”这档子事。
沈叶一听立马就领会了乾熙帝的用意——交给他办,正好省得他再多费口舌,可以直接按自己的意思来。
说实在的,他对于父皇这个安排,还是挺满意的。这一次,他是一定要给甄演讨回一个公道的。
要不然,甄演差点被打死,他这个太子却束手无策,连这点事儿都摆不平,那打击的是他的威信,丢的是他的脸!以后,谁还会把他这个太子当回事儿呢?
想到这儿,沈叶眼里一凛,心底涌过一丝决然。当即郑重回应道:“多谢父皇信任,儿臣绝不会让父皇失望的!”
一旁的佟国维领了旨,心里却沉甸甸的。皇帝在京城却让太子监国,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他的本意只是想让皇帝把这块烫手的山芋扔给太子,只是想甩锅,没想到这一回玩脱了!
谁承想,乾熙帝居然来了这么一出。
皇帝倒是听从了他的建议,却来了一个大放权,直接让太子监国。
这权力给得也太突然,也太大了!
可旨意已下,无法更改,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他仔细一琢磨,乾熙帝这么做,应该不只是让太子处理此事,更是在借机考察他应对大事的能力。
看来,陛下现在还是一心要培养太子。
也就是说,最近一段时间内,太子的位置,任谁也是撼不动,应该是稳如泰山了。
乾熙帝朝沈叶看了一眼,又补充道:“朕就在这儿等你的处理结果。既然要监国,那就别在这温泉行宫呆着了。”
“紫禁城的南书房,更合适。”
“另外,乾清门的听政,还是要搞起来的,大朝会也得照常举行。”
沈叶一听,心里暗自叫苦不迭——这大冷的天儿,要撵他去紫荆城的南书房去办公,小冷风一吹,嗖嗖地往裤腿儿里钻,还不得把人冻个透心凉么?简直是活受罪啊!
可是父皇发话了,他只能照办。
沈叶再想想,等自己大刀阔斧地处理这件事的时候,那些铺天盖地的奏折,他不由得苦笑:
父皇这是要他提前尝尝当皇帝的滋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