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熙帝的手指在那张毓庆承平伏波上来回摩挲,指尖划过麒麟颈部的纹路时,竟真如触到了鳞片般微有起伏。他眉头一跳,再抬眼看向太子,目光已带了几分惊异。
“这纸……不是寻常工艺。”
太子微微一笑,从容道:“父皇明鉴。此纸以南海三叶藤、北疆雪蚕丝、江南青檀皮混合捣浆,经九蒸九晒,再由特制铜网抄造,成纸后还要浸入秘制药液中定型。整套工序,全在毓庆银行下属工坊内封闭操作,外人不得窥视半步。”
乾熙帝听得心头一震。他知道,光是这几种材料便极难凑齐??南海三叶藤只生长于赤道以南礁岛岩缝之中,每年采收不过百斤;北疆雪蚕更是皇家贡品,一年所产丝绵不足十匹;至于江南青檀皮,则早已被户部列为禁运之物,民间不得私藏。若非动用国家之力,谁能集齐这些?
更何况,还有那看不见的防伪手段。
“你说还留了只有内部人才知的标识?”乾熙帝追问。
太子点头:“每张伏波背面,皆用夜光墨点阵标记编号,白日不可见,唯有以特制琉璃镜照射方显。此镜全国仅六面,两面存于内库,四面由儿臣亲自掌管。此外,所有签发记录均录入《天字号账册》,按月封存,任何人调取都需双印合验??一为儿臣私印,一为钦天监认证星图印信。”
乾熙帝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你这是把钱袋子锁进了铁笼子,钥匙还吞进了肚子里啊。”
太子神色不变,只轻轻道:“儿臣不敢。但财政乃国之命脉,若任由宵小仿造,一旦信用崩塌,百姓不信官钞,商旅拒收纸币,那才是动摇社稷根基的大祸。”
这话说到点上,乾熙帝不得不点头。他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那你这‘承平伏波’,打算发多少?”
“首期百万张,折合一亿两白银。后续视流通情况逐年增发,但绝不超朝廷岁入三倍之限。”太子答得干脆,“且每一文发行,都有实银储备支撑,绝无空头虚票。”
乾熙帝眼睛一亮:“也就是说,朕若拿着这张纸去兑银子,真能拿到一百两?”
“不仅能拿,还能当场验银。”太子笑道,“毓庆银行在京师设总号,各省设分行,凡持伏波者,皆可自由兑换。且每日挂牌公示银价,童叟无欺。”
乾熙帝终于动容。他一生掌控天下财赋,却从未想过,一张纸竟能取代沉重的银锭,让财富如水流般顺畅运转。若是真能推行全国,那将省下多少漕运耗费?减少多少贪腐截流?激活多少民间商贸?
但他仍有一忧:“万一人人都来兑银,你 bank 岂不立刻破产?”
太子摇头:“父皇多虑了。真正兑换者必是少数,大多数人只会将其用于交易。试想,谁会天天扛着一百两银子去买米买布?而这张纸轻便易携,防伪严密,信誉卓著,人们自然愿意持有。时间久了,它本身就成了一种价值象征??就像当年的刀币布帛一样。”
乾熙帝听得心神震荡,仿佛看见一条金光大道在眼前铺开。他缓缓坐下,喃喃道:“你这不是在印钱……你是在造一种新的‘天下通货’。”
“正是。”太子正色道,“西洋诸国已有类似之举,荷兰东印度公司发行票据,英国铸行国债券,皆能通行万里。我大乾地广人多,物产丰盈,为何不能有自己的信用货币?只要朝廷信用不倒,这伏波就永不贬值。”
乾熙帝久久不语,只盯着手中那张花花绿绿的纸,越看越觉得神奇。忽然,他抬头问道:“那你准备拿这笔钱做什么?”
太子眸光一闪,低声道:“建军。”
“海军?”
“不止。”太子声音沉稳,“儿臣计划五年之内,建成十万海军、五万火器营、三千艘战船、二十座船坞。同时修筑沿海灯塔、设立水文观测站、绘制远洋海图。这一切,都需要海量银钱支撑。”
乾熙帝皱眉:“朕知道你要建海军,可你说的这些加起来,怕不是要耗尽国库十年积攒。”
“所以才需要伏波。”太子微笑,“有了信用纸币,便可撬动民间资本。儿臣拟设‘海事债券’,向富商募集军费,年息八厘,本息由朝廷担保。所得资金专款专用,定期公布账目。如此一来,无需加税,也能筹得巨款。”
乾熙帝悚然动容。他听懂了??这不是借钱,这是发动整个天下的财富为皇室征战!
“你这是要把全天下的银子都变成你的兵甲舰船!”他忍不住低喝。
太子躬身:“儿臣所求,唯强国耳。洋人仗着坚船利炮横行四海,掠我商旅,辱我使节,占我岛屿。若再不奋起,百年之后,恐连本土都将受制于人。唯有建立强大水师,才能护我海疆,拓我疆土,通我商路!”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乾熙帝胸中热血翻涌。他猛地站起,在殿中来回踱步,忽而转身,紧盯太子:“那你准备让谁统帅这支海军?”
“十三弟胤祥。”太子毫不犹豫,“他性情刚毅,办事缜密,又有西山锐健营练兵经验。儿臣愿保举他为镇海大将军,总领一切海军事宜。”
乾熙帝沉吟片刻:“可他还年轻,资历尚浅,怕是压不住那些老将。”
“所以儿臣请父皇赐予折尔泰为副帅。”太子早有准备,“此人忠心耿耿,久经沙场,又熟悉水战,正好辅佐十三弟。二人一正一副,内外相济,必能成事。”
乾熙帝眯起眼:“你是想借折尔泰盯住胤祥?”
太子坦然道:“也是为了让父皇安心。儿臣虽为主理,但从不敢独揽兵权。一切人事任命,皆听父皇裁决。”
这话说到点子上,乾熙帝脸色稍缓。他坐回龙椅,缓缓道:“罢了,就依你所奏。不过……”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海军事关重大,朕不能完全放手。从今日起,内务府每月派员核查海军账目,军械采购须经兵部备案,战船建造要有工部监工。你可有异议?”
太子心中微叹,面上却欣然应允:“父皇思虑周全,儿臣岂敢违逆?一切章程,自当遵行。”
乾熙帝这才露出一丝笑意:“你能明白就好。记住,你是太子,将来要坐这江山的人,更要懂得分寸。”
太子低头称是。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窗外暮色渐浓,梁九功轻手轻脚进来点灯,烛火摇曳间,映得父子二人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
过了许久,乾熙帝忽然开口:“你母后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说你聪明过人,但也太能隐忍……如今看来,她没说错。”
太子心头一颤,眼眶微热:“母后教诲,儿臣铭记于心。”
“她还说,若有一日你能执掌天下,千万别忘了初心。”乾熙帝望着烛火,声音低沉,“别为了权势迷失自己,别为了胜利不择手段。”
太子跪地叩首:“儿臣不敢忘。儿臣所做一切,只为强国安民,不负列祖列宗托付。”
乾熙帝看着他,良久,轻轻叹了口气:“起来吧。你比朕想象的更成熟了。”
太子起身,正欲告退,却被乾熙帝叫住。
“等等。”皇帝从案头拿起一份奏报,“刚刚收到的消息,福建水师在澎湖附近发现一支西洋舰队,打着葡萄牙旗号,但船只形制更像是英吉利人改装过的。他们没有进入港口请求补给,反而在近海徘徊侦查,形迹可疑。”
太子眼神一凝:“可有交涉?”
“派了哨船前去查问,对方拒不回应,还开了炮示威。”乾熙帝冷声道,“若非我军退避及时,恐怕已经开战。”
太子沉默片刻,缓缓道:“看来,他们已经开始试探我们的底线了。”
“你什么意思?”乾熙帝皱眉。
“父皇,这些年西洋各国表面上与我通商友好,实则步步紧逼。他们在南洋建立据点,控制航道,打压我商船。如今又公然挑衅我国海防,分明是想逼我们低头,承认他们的海上霸权。”太子语气沉稳,“但他们不知道,这片海,迟早是我们说了算。”
乾熙帝盯着地图上的东南沿海,眼中闪过一抹锋芒:“你想动手?”
“不动手不行了。”太子道,“若任其猖狂,其他列强也会效仿。必须杀一儆百,让他们知道,大乾不是软弱可欺之国!”
“可一旦开战,便是国战。”乾熙帝提醒,“你确定准备好了?”
“至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准备好。”太子目光坚定,“我们有伏波支撑财政,有海盗提供兵源,有十三弟练兵整顿,更有父皇默许支持。现在缺的,只是一个契机。”
“那你打算怎么做?”
“诱敌深入。”太子手指一点台湾海峡,“让福建水师佯装溃败,引他们进入狭窄水域。届时两岸埋伏战船,中间投放火筏,再配合岸炮夹击,必能全歼敌舰!”
乾熙帝听得心跳加快。这战术狠辣果决,丝毫不留余地。
“打赢了固然扬威四海,可要是输了呢?”他沉声问。
“不会输。”太子斩钉截铁,“儿臣已命沈叶岱秘密训练一支‘火龙军’,全是精通火器的老海盗,专司焚船突袭。另备三百艘快艇,装载猛火油,随时待命。只要风向合适,一把火烧过去,他们插翅难飞。”
乾熙帝深深看他一眼,忽然笑了:“你果然不像表面那么温顺。”
太子也笑:“儿臣只是不愿无谓牺牲。这一战,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干净利落,震慑四方!”
乾熙帝站起身,走到窗前眺望夜空。北斗七星高悬天际,宛如利剑指向远方。
“好。”他终于开口,“朕准了。但记住,一切行动必须保密,不得泄露半分。打赢了,功劳归朝廷;打输了,责任你一个人扛。”
“儿臣领旨。”太子郑重跪拜。
“下去吧。”乾熙帝挥袖,“好好陪你媳妇,她快生了,别让她担心。”
太子起身,恭敬退出。
待殿门关闭,乾熙帝仍伫立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张毓庆承平伏波。他低声自语:“朕的儿子啊……你到底还想藏多少本事?”
与此同时,太子缓步穿行于宫道之间,夜风吹拂衣袍,猎猎作响。梁四功悄然跟上,低声道:“爷,刚才奴才听说,十八爷今早在刑部闹了一场,说是有人举报他私藏前朝玉玺,结果搜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
太子脚步未停,淡淡道:“又是佟家在背后搞鬼吧?”
“八成是。”梁四功压低声音,“听说这次是佟国纲的小儿子出的主意,想借机扳倒十八爷,顺便牵连您。”
太子冷笑:“蠢货。这种栽赃伎俩,父皇早就不信了。倒是十八弟……最近太过沉寂,反倒容易被人当枪使。”
“要不要提醒他一声?”
“不必。”太子摇头,“有些人,只有摔过跤才知道疼。让他闹去吧,只要不触及底线,我自会保他平安。”
梁四功不再多言,只默默跟随。
远处,毓庆宫灯火通明。太子妃临盆在即,太医局已全员值守。太子加快脚步,心中却清楚??孩子的出生,不只是家庭喜事,更是政治信号。这是他的嫡长子,未来的皇孙,一举一动都将牵动朝野神经。
当他踏入宫门那一刻,耳边传来产房内的第一声啼哭。
响亮,清脆,穿透夜空。
太子站在廊下,仰望星空,轻声道:“从今天起,这个世界,该变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