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叶站在衍圣公府门前,望着那两尊高耸的石狮,心中怒火翻腾。方才一路走来,他已将局势在脑中反复推演了数遍??乾熙帝的态度暧昧不明,索额图看似中立实则偏袒孔家,而今连八法司都草草结案,只拿几个家奴顶罪,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全局。他不信什么“祝育月治家不严、羞愧自尽”的鬼话,更不信孔瑜瑾真能干干净净脱身事外。这背后若无皇权默许,谁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包庇?
“太子爷。”周宝低声提醒,“门口的人越聚越多,要不要先入府?”
沈叶冷眼扫过那些迎上来的管事,一个个低眉顺眼,嘴上说着“恭迎殿下”,眼神却透着讥诮与不屑。他知道,这些人早已吃准了当今圣意未动,哪怕他是储君,此刻也未必真能奈何得了衍圣公府。
但他不能退。
一退,便是万丈深渊。
“开门!”沈叶声音陡然拔高,如惊雷炸响,“本宫奉旨查案,尔等阻拦,可是要抗旨不成!”
那为首的管事脸色一白,腿脚发软,扑通跪下:“殿上恕罪!小人不敢阻拦,只是……只是今日乃先公守灵之日,按礼制……”
“礼制?”沈叶冷笑一声,目光如刀,“李林甫贪墨救灾粮款,致三州百姓饿殍遍野,尔等不思追责,反倒以‘礼’为盾,庇护真凶?好一个礼法世家!好一个诗书门第!”
话音未落,身后鄂伦岱一步跨出,铁塔般的身躯挡在门前,声若洪钟:“让开!否则军法从事!”
众管事吓得魂飞魄散,纷纷退避两旁。大门轰然洞开,一股浓烈的香火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低低的哭丧声与诵经声,在这炎炎夏日里竟透出几分阴森。
沈叶抬步而入,目光如炬,直奔正厅。
灵堂设得极尽奢华,白幡垂地,烛火通明。一口漆黑棺木置于中央,上书“先衍圣公孔瑜瑾之灵位”。四周宾客云集,皆是朝中清流、翰林学士之流,见太子驾到,不少人起身行礼,却也有几人端坐不动,神情倨傲。
沈叶一眼便瞧见了坐在主位的许纯平,身穿孝服,面色苍白,双手紧握,显然内心并不如表面那般镇定。而在其身旁,赫然是孔尚德,正轻摇折扇,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臣参见太子殿下。”孔尚德缓缓起身,作揖行礼,语气不卑不亢,“不知殿下亲临寒舍,有何贵干?”
沈叶冷冷盯着他:“本宫前来,只为取证。李林甫一案牵涉赈灾银两流失,据查,有大量账册文书藏于衍圣公府西厢密室。本宫依法搜查,还请配合。”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放肆!”一名老儒猛然站起,须发皆张,“衍圣公府乃圣人之后,岂容你随意践踏!太子亦不可逾礼!”
“逾礼?”沈叶目光扫去,冷声道,“尔等口口声声礼法,可曾记得百姓易子而食之时,是谁吞了十万石救命粮?是谁伪造文书,将罪责推给已死之人?本宫今日若不来查,明日史书如何记载?说大乾朝的太子纵容奸佞、欺压忠良?还是说,你们这些所谓‘读书人’,不过是披着礼义外衣的豺狼!”
一番话掷地有声,众人哑然。
唯有孔尚德依旧从容,轻轻摇头道:“殿下所言,令人唏嘘。然则证据何在?若仅凭猜测便擅闯圣裔府邸,恐寒天下士子之心。”
“证据?”沈叶嘴角一扬,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图里深立刻上前,手中捧着一本泛黄账册,高声禀报:“启禀太子,此乃从顺天府牢中幸存证人口中所得线索,经四皇子暗中查访,于城南一处废弃粮仓内寻得。其中详细记录了泰安知府与李林甫勾结,通过衍圣公名下商号转运私粮、虚报灾情之事,且多处盖有衍圣公府印鉴!更有一页,明确提及‘孔公子亲批:粮可转,人可灭’!”
“啪!”的一声,那页纸被重重拍在灵堂案几之上。
许纯平瞳孔骤缩,猛地抬头看向孔尚德,嘴唇微颤,似想说什么,却被对方一个眼神制止。
沈叶步步逼近:“许纯平!你父亲祝育月究竟是怎么死的?真是因‘治家不严’而羞愧自尽?还是因为发现了真相,被人灭口?!”
许纯平浑身一震,眼中泪光闪动,终究咬牙低头,沉默不语。
就在此时,门外忽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一名侍卫冲入,单膝跪地道:“启禀太子,西厢密室已被打开,发现大量账册、地契及往来书信,均与贪腐案有关!另有一封密信,署名为‘孔瑜慎’,内容涉及唆使家奴伪造诏书、陷害太子!”
全场死寂。
孔尚德终于变了脸色。
沈叶冷笑:“原来如此。难怪父皇迟迟不肯处置孔家,原来是有人在他耳边吹风,说什么‘南孔旁支,不宜袭爵’。可笑啊可笑,真正该被清算的,不是什么血脉正统,而是这一颗颗包藏祸心的贼子之心!”
他转身面向众人,声音铿锵:“今日我沈叶在此立誓??无论背后是谁撑腰,无论牵连多广,此案必彻查到底!若有阻挠者,视同共犯;若有包庇者,一体问罪!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什么叫天子无私,什么叫国法如山!”
话音落下,额愣泰、鄂伦岱率众侍卫齐刷刷拔刀出鞘,寒光凛冽,震慑全场。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钟鸣。
紧接着,一道苍老的声音自院外传来:“太子且慢动手。”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僧缓步走入,手持拂尘,身披灰袍,面容枯槁却气度非凡。他身后跟着两名小沙弥,抬着一口檀木箱子。
“方丈?”孔尚德霍然起身,神色复杂,“您怎会来此?”
老僧不理他,径直走到沈叶面前,合十行礼:“贫僧慧觉,来自曲阜尼山寺,奉先衍圣公孔尚德遗命,带来遗物一件,或可解今日之争。”
沈叶眉头微皱:“遗命?哪个孔尚德?”
老僧缓缓道:“正是三十年前,被贬出京、隐居尼山的那位??真正的衍圣公继承人。”
此言一出,犹如晴天霹雳。
所有人都愣住了。
孔尚德脸色瞬间惨白,脱口而出:“不可能!我父早已病逝乡野,哪有什么遗命!你……你是何人冒充!”
老僧不慌不忙,打开檀木箱,取出一方玉玺,一枚金册,还有一卷黄绢诏书。
他将金册展开,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念孔氏嫡脉凋零,特敕封尼山隐士孔尚贤为衍圣公,掌祭祀之事,传圣人道统。钦此。落款为先帝永昌元年。”
沈叶接过细看,印章清晰,笔迹确系先帝亲书。他又翻开玉玺,只见底部刻着“奉天承运,衍圣正宗”八字,篆文古朴,绝非伪造。
“这……”孔尚德踉跄后退,“这是假的!先帝从未下过此诏!”
“是不是假的,”沈叶冷冷道,“拿到礼部、太常寺一验便知。倒是你,孔尚德,你祖父当年为何会被贬?为何你家族谱中,独缺三代?为何南孔一脉至今流落民间?你以为你能瞒得住天下人?”
孔尚德张口结舌,额头冷汗涔涔。
老僧轻叹一声:“当年之事,贫僧亲眼所见。你祖父孔德昭贪图爵位,勾结权臣,诬陷兄长谋逆,致使孔尚贤一家流放尼山,妻儿途中病亡。唯留一子,由贫僧带回抚养,便是如今南孔之祖。此仇积怨三十载,今日终得昭雪。”
沈叶目光灼灼,环视四周:“听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衍圣公血脉!而你们供奉的这位‘先公’,不过是个窃据名位的伪君子!他的儿子孔瑜瑾,更是助纣为虐,勾结李林甫,残害忠良,逼死祝育月,陷害本宫!这样的人,也配称‘圣人之后’?”
群臣面面相觑,不少人已悄然低头,不敢直视。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马蹄声疾。
一名快骑飞奔而至,在门口翻身下马,高声喊道:“圣旨到??!”
所有人顿时跪倒。
宣旨太监展开黄绢,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经查,原衍圣公孔瑜瑾勾结贪官、侵吞赈粮、伪造诗稿、构陷储君,罪大恶极,虽死难赦。即日起,褫夺其衍圣公封号,子孙永不录用!原尼山孔尚贤一支,确系正统,特命其孙孔明远袭衍圣公爵,迁居曲阜,主持祭典。钦此!”
旨意念罢,全场寂静无声。
许久,才有人低声议论,继而掌声渐起。
沈叶缓缓起身,望向那老僧:“这位便是孔明远先生?”
老僧点头:“正是犬子。”
沈叶郑重行礼:“恭喜先生重归正统。从今往后,圣道清明,再不容宵小玷污。”
他转身看向许纯平:“许大人,你父之冤,今日可昭。我会奏请父皇,为你父平反,追赠礼部尚书,谥‘贞愍’。”
许纯平伏地痛哭,久久不起。
沈叶又望向孔尚德:“至于你……念在圣裔血脉,不予株连。但衍圣公府产业尽数收回,你一族即刻迁回原籍,永不得入京为官。若敢再生事端,休怪国法无情。”
孔尚德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一场惊心动魄的权谋博弈,至此尘埃落定。
三日后,新任衍圣公孔明远赴曲阜上任,沿途百姓焚香相送。南孔一脉终得正名,天下读书人为之振奋。
而京城之中,乾熙帝召见沈叶于养心殿。
“你这次,倒是替朕办了一件大事。”乾熙帝倚在榻上,神色莫测。
沈叶躬身道:“儿臣只是秉公执法,不敢居功。”
乾熙帝笑了笑:“你不必谦虚。朕知道,你是借此事立威,也是在告诉百官??太子不可辱,新政不可阻。”
沈叶沉默片刻,低声道:“父皇英明。儿臣所求,从来不是争权夺利,而是想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若连一个孔家都扳不倒,谈何官绅一体纳税?谈何整顿吏治?谈何富国强兵?”
乾熙帝凝视着他,良久,轻叹一声:“你比允祯聪明,也比他狠。但你要记住,帝王之道,不在狠,而在衡。今日你打压孔家,明日便要有新的力量补上。否则,朝局失衡,反噬更烈。”
“儿臣明白。”
“那你说,接下来,该用谁?”
沈叶抬起头,目光坚定:“南孔虽贤,根基尚浅。儿臣建议,联合崔真悦、许纯平、图里深等一批年轻官员,组建‘新政议政堂’,专司赋税改革、科举革新、地方监察。同时,开放言路,允许御史台直接上奏,不受内阁节制。”
乾熙帝眯起眼睛:“你是想架空索额图?”
“儿臣不敢。”沈叶淡淡道,“只是觉得,舅舅年事已高,精力有限。不如让他荣休归乡,颐养天年。朝中事务,当由新人接手。”
乾熙帝哈哈大笑:“好一个‘不敢’!你啊,比你父皇当年还敢想!”
笑声渐歇,他缓缓道:“准了。但从明日起,你也别再叫‘七皇子’了。”
沈叶一怔。
“传旨礼部,”乾熙帝沉声道,“册立皇七子沈叶为皇太子,择吉日举行册封大典。”
沈叶双膝跪地,声音微颤:“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走出养心殿时,夕阳正洒满宫墙。
周宝悄悄凑上来,笑道:“殿下,这回总算是名正言顺了。”
沈叶望着天边晚霞,轻轻摇头:“不,这才刚刚开始。”
他知道,成为太子,并不代表安全。相反,从此以后,他将成为所有敌人的靶心。九位皇子虎视眈眈,朝中派系盘根错节,边疆战事隐隐欲动,而父皇的目光,永远深不可测。
但他不怕。
因为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这九龙夺嫡的棋局中,不想当太子的人,往往最先出局。
唯有主动执棋者,才能活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