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蜀州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刘洪,刘公墨。
陈逸掀开车帘子时,正看到他走下马车。
旁边是位穿着秀才长衫的书生,正是赵六安。
好巧不巧。
刘洪转身时对上了陈逸的目光,他面上的严肃表情瞬间浮现笑容。
随后两人便打了个招呼。
一人温和的点点头,一人歉意的拱手。
马车便交错而过。
刘洪目送马车拐入镇南街,方才收回目光,差另一位年龄大些的中年人去递拜帖。
他则是若有所思的拢了拢两袖,“陈轻舟……”
赵六安听到他的声音,后知后觉的看着镇南街方向,低声道:
“大人,方才那辆车上坐着的是陈逸?”
刘洪微微颔首,“是他。”
“奇怪,他这时候怎会选择离开侯府?”
赵六安闻言微微抬起脑袋,看了他一眼,小心的回答道:
“或许是去贵云书院教授书道?”
这本是一句最为寻常的附和,却没想到刘洪竟直接摇摇头:“不是今天。”
赵六安愣了一下,差点脱口而出问一句“您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反应过来后,他斟酌措辞道:“属下不知。”
刘洪嗯了一声,侧头看向萧家门庭,轻声吩咐:
“陈轻舟此人日后你可多关注些。”
赵六安刚想问清楚缘由,就听刘洪接着解释道:
“江南府陈家近些年很得圣上器重,若是陈玄机和陈玄都兄弟俩没些本事,又怎可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
“而这样的两个人,你觉得他们会放任自家后辈入赘萧家,还是被刘家大夫人排挤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理由?”
赵六安反应过来,“大人是说,陈……轻舟先生来此是……”
他指了指东北方向,“那边指使?”
刘洪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凭陈轻舟近来表现也能印证这一点。”
“只不过……”
他看到侯府大管家出现在门内,话音顿了顿,便快速说完:
“只不过他表现出来的那些,总让我觉得有些刻意,根本不符合江南府陈家的利益。”
对世家大族而言,凡事都以“利益”为先,以发展壮大家族为先,以传承延续为先。
联姻为此,结党为此,考取功名、行商乃至种田都是为此。
所以在刘洪想来,陈逸到了萧家应该会一门心思的往上爬才对。
可事实却是——过去大半年,他依旧是萧家的边缘人物。
即便他是贵云书院的教习也是一样。
不沾官场、不入军伍,宛如一个与世无争的闲云野鹤。
这样的人,怎能不让刘洪多想?
赵六安听完,低声应了声是,便跟着刘洪一同进入萧家。
他只默默将陈逸的事记在心里,便收敛心神,准备拜访萧老侯爷的事。
“昨日婆湿娑国那帮马匪倒也罢了。”
“今日这阿苏泰的事情一出,恐怕大人也难劝说老侯爷无动于衷了吧……”
……
另外一边。
刘四儿驾着马车,嘴里也没闲着。
“那刘布政使昨日来过一趟,今日又来,当真是怕侯爷上奏朝堂请出虎符啊。”
“轻舟先生,您说他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僭越?”
陈逸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眼睛却始终看着窗外来往的行客,不去回应。
刘洪之心,萧府上下谁人不知?
倒也不用他去多说什么。
不过有件事,他很在意。
——老太爷会不会借着此次机会名正言顺的调动定远军。
估摸着……不太可能。
陈逸心下暗叹一口气。
老太爷终归爱惜羽毛,被条条框框锁得太死,若非他被逼急了,怕是很难主动出击。
一如当初他去找刘洪商讨“刘文”之事。
刘四儿见他没有回应,暗自嘀咕了句“雏鸟”现在越来越看不懂了。
曾几何时。
他看“雏鸟”就如同看一个不穿衣服的孩童,能够看破。
到得现在,他再看“雏鸟”,总觉得隔了一层纱纸那般,看不真切。
明明才过去两三个月的时日,明明“雏鸟”没有任何修为。
思来想去。
刘四儿只能归咎于“雏鸟”书道圆满后对心性的成长。
毕竟天地灵机玄奥莫名,他看不透彻倒也正常。
刘四儿想着这些,看看左右行客,没话找话道:“姑爷,今日街上的人好像比平日里多一些?”
陈逸随口回道:“着急购买粮食吧。”
便是他没有认真听,周遭的行客交谈的内容都与婆湿娑国、蛮族左王之子有关。
惊讶的有,激动的有,畏惧的也有。
不过更多的人都在未雨绸缪。
对普通百姓来说,战争降临,他们想得还是先把日子过得安稳。
诸如“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之类,乃是读书人或者拥有武道之人所想。
他们最为关心的始终是粮食,衣物,药材等等生活所需。
“天杀的奸商!”
“一石细粮,售价竟然高达十两,他们,他们简直是在趁火打劫啊!”
“走,咱们去衙门告状!”
“这些狗贼不让咱们好活,咱们也不能让他们这么无法无天下去!”
随着马车临近东市,陈逸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的嘈杂声音。
中间还有些人说和几句,告饶几句,说些蜀州境况如此没奈何云云。
也有不少人不理会这些声音,跟粮行的人讨价还价,计算着手里的银钱能买多少粮食。
纷纷扰扰中。
陈逸隔着老远就看到东市口外的人潮涌动。
几乎人挤人。
便连刘四儿驾着的马车都难以挤进去,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
“萧府车驾,速速散开!”
“不要挡路!”
被拦了几次路的刘四儿脸上挂不住,扬起鞭子就要抽在马臀上。
陈逸适时开口阻拦道:“停车吧,四哥。”
刘四儿动作停下来,迟疑道:“姑爷,这里距离济世药堂还有几步路,您……您要不再等等?”
“何况这里的人太多,万一遇到危险……”
不待他说完,陈逸已经掀开帘子从他身侧走下马车,笑着说道:“无妨。”
他看着临近的几个人,见他们脸上露出些畏惧之色,便接着摆手道:
“你先回去吧,稍后我会自己回府。”
刘四儿愣了一下,但看到他态度坚决,便只得说道:
“姑爷,您切记当心些,若您出了什么事儿,府里定然不会饶过我。”
陈逸点了点头,便朝那些受到惊吓的人温和示意后挤进人群之中。
短短一里路,他走走停停,耗费了一刻钟时辰方才来到济世药堂。
这时候,药堂门外同样挤满了人。
不过他们多数都不是患病之人,仅是过来购买些药材放在家中常备的人。
更有不少是为了茶饮而来。
济世药堂的人员齐出,也仍旧难以维持门口的秩序。
直让账房先生刘全躁得站在门口大喊:“诸位,诸位,本间药堂实在没有太多药材可用,还请诸位去往别家。”
“万家药行,方家药堂……”
即便如此,仍是人潮涌动。
陈逸看着眼前景象,心下不免生出些异样。
虽说他在谋划这些事情前就有预料,此计会影响到蜀州百姓,但他着实没预料到会有这般大的影响。
或者说,他低估了蛮族左王木哈格对蜀州境内百姓的影响。
毕竟昨日婆湿娑国兰度王的消息传开时,并没有今日这般的恐慌。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
连萧婉儿甫一听到木哈格的名字都有些失态,这些普通人有此反应也算正常了。
想着这些,陈逸叹了口气。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次他必然要让蜀州百姓委屈一段时间了。
为了达成目的,一劳永逸,他不得不狠下心来。
“长痛不如短痛,以后再想办法补偿这些人。”
陈逸想着,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距离东市入口更远一些的地方。
准确的说是那里的一间药堂——杏林斋。
跟镇南街上的杏林斋如出一辙,门口的牌匾上同样是用“小成书道”所写。
一缕缕芳华闪烁中,“杏林斋”三个大字清晰可见,映照得下方不断进出的人群。
隐隐约约中。
陈逸还能在内堂中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刘昭雪。
在她身后,还有几位忙忙碌碌的下人。
其中一名身材娇小、模样俊俏的丫鬟,引得他多看了两眼。
“五毒教的灵儿,刘昭雪?”
“没想到她们今日竟然也在这里……”
陈逸下意识的施展望气术,再次看了一圈。
那几人的气息便都展现在他眼前。
“武道五品上段,五品中段,六品中段,四品,四品……上段?”
陈逸的目光落在杏林斋门口一名打扮成护卫的中年刀客身上。
四品上段的修为,比之燕拂沙的修为都高出两个小境界。
“他是五毒教的长老?还是先前听到的所谓的坛主?”
陈逸不得而知,眼下也不是他探究这些的时候。
看过一圈。
他便穿过吵闹拥堵的人群来到济世药堂内。
刘全刚要破口大骂,冷不丁看到他的样貌,连忙把话又咽回去了。
“掌柜的,您可算来了。”
“您快跟他们说说吧,药堂内实在没有药材可用了。”
“也不知那些药商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他们竟然把所有药材都拿去杏林斋了。”
陈逸摆摆手,示意他安静下来,方才看着门外的百姓朗声道:
“诸位见谅,今日我济世药堂所剩药材不多,如若不是病患,还望先行散去。”
眼见周遭的人有些迟疑,陈逸便笑着指向斜近的杏林斋道:
“眼下整个府城,唯一有充足药材的地方只有杏林斋,诸位可去那里瞧瞧。”
“而且我听说杏林斋坐镇的医师乃是医道圣手,不可多得。”
“甭管你们是治病救人,还是想购买药材,都可前去。”
话音刚落,便有人压低嗓子嘟囔道不已。
“谁不知道那里有药材啊,可是价格高啊。”
“轻舟先生,那杏林斋荆州来的,不厚道也不可信啊。”
“那杏林斋卖的药材比济世药堂价格高出一成,我等,我等实在不想去。”
陈逸闻言略有沉默,然后才露出温和笑容,耐心劝说:
“今日是一成,明日可能就是两成。”
“远的不说,东市这边的粮价……”
点到为止。
这些能够有意识提前购买药材备着的人,自然不是傻子。
几乎是陈逸刚刚说完,后面排队的人便都朝杏林斋走去。
“是啊,这粮价翻了十倍不止,若是药材也这样售卖,我等还要不要活命了。”
“走,都走……”
没多大会儿功夫,购买药材的人散去。
留下来的便是那些患病之人,以及一些想要购买茶饮的散人。
陈逸也不再多管,交代刘全看着,便转身来到内堂。
不过这时候药堂内的医师都在忙碌。
尤其是医术越发精湛的马良才。
他身侧一直围着三两人。
一人就诊,两人等候,后面还有专门的学徒让其他人稍等。
乍一看,倒也算是乱中有静。
陈逸听着外间的声音,只平静的坐在椅子上。
这次变故也算给他敲响了一个警钟。
“敌人是敌人,若是为此牵连到无辜之人,实在有伤天和。”
所幸他做事一向隐秘。
除了他和柳浪等少数几人外,普通百姓几乎不可能知道是他所为。
因而仅仅是他的良心有损……
罢了。
……
午时刚过,东市纷乱嘈杂的人群方才散去。
尽管那些买到买不到粮食的人都心有不甘,但到了此刻,他们再是心切,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药堂的药材短缺。
粮行的粮食囤积、限售。
其他的东西也是涨价的涨价,限量的限量。
不过陈逸待了半天时辰,对此有所了解后,便按照所谋划之事而行。
剑已出鞘,由不得他再瞻前顾后。
只是眼下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陈逸算算时辰,便平静的走出内堂,交代刘全等人准备午饭。
他则是来到门口,朝不远处的东市口一一打量。
入目所及,大多是穷苦人家的百姓。
便是一些身着锦衣的人也是乘坐马车来去如风。
那些往日里在这边讨生活的手艺人,则都待在摊位前。
卖艺的卖艺,吆喝的吆喝。
扫视一圈,陈逸正待疑惑白大仙所在,蓦地听到一道带着些笑意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这位……公子,算一卦吗?”
陈逸微愣,侧头看着身旁之人。
只见他黑发白脸,模样俊美似妖,身穿一件带着补丁的破旧道袍,手持一杆布幡。
正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什么时候来……他……
白大仙?
不知为何。
即便眼前的年轻人跟传说中的白大仙相去甚远,但陈逸确定他就是白大仙。
那年轻道人看出他的愣神,眼中闪过些狐疑,嘴上继续问道:
“公子,算一卦吗?”
陈逸闻言回过神来,抿了抿嘴后,转身就朝济世药堂里面走。
算卦?
算你奶奶个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