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冬。
中国,深圳,蛇口。
海风依旧带着咸湿的凉意,吹过这片昔日荒凉的滩涂。
这里是整个中国,乃至整个世界,最热火朝天的一片工地。
地平线上,数百台塔吊林立如林,巨大的吊臂在空中缓缓挥舞,像是在谱写一曲新时代的序曲。
“呜——”
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划破了工地的喧嚣。
三艘巨大的远洋货轮,悬挂着鲜红的五星红旗和和记集团的蓝白旗帜,在拖船的牵引下,缓缓靠向刚刚落成的深水码头。
王虎站在一座临时搭建的铁皮屋顶上,嘴里咬着半截牙签,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
码头上,几十台巨大的龙门吊,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着。
一个个印着“和记运输”和“精密仪器”字样的集装箱,被从悬挂着和记旗帜的巨大货轮上,稳稳吊起,再轻轻落在等候已久的重型卡车上。
箱体上,用中英双语喷涂着醒目的红色大字。
【精密仪器-轻拿轻放】
【prestruent-hhcre】
“妈的……”
王虎吐掉牙签,喃喃自语。
“壮观。”
他身后,梁文辉推了推被海风吹得有些滑落的眼镜。
梁文辉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货运清单。
“三百七十个标准集装箱。”
“包含了从光刻机、离子注入机、到晶圆切割机、封装测试的全套设备。”
“还有足够武装三个研发中心和五座晶圆厂的备用零件和耗材。”
“我们……我们把整个硅谷的半导体产业链,连根拔起,搬了回来。”
王虎回头看了他一眼。
“别他妈说得这么文绉绉的。”
“我们这是抢!”
“抢了美国佬的饭碗,回来建咱们自己的锅灶!”
他跳下铁皮屋,走到一排刚刚卸下的集装箱前。
箱体上,“denus”的字样,在南中国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王虎走过去,从一个工人手里拿过一桶红色的油漆,拿起刷子,狠狠地,将那行字涂抹掉。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刷上了两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箱壁的大字。
“中国”。
……
蛇口工业区后方,一座临时搭建的指挥部所在的小山丘上。
陈山穿着一身简单的夹克,双手插在口袋里,平静地看着山下那宏伟壮观的一幕。
海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的眼神,深邃如海。
他的身边,站着几位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两鬓斑白的特区负责人。
他们是这片土地的拓荒者,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革命。
但此刻,他们每一个人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其中一位年纪最长的袁姓老人,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刚刚由梁文辉递过来的,关于“华夏集成电路产业基地”的规划图,图纸的边缘已经被汗水浸湿。
他的嘴唇哆嗦着,看着那一个个从天而降的集装箱,浑浊的老眼里,噙满了泪水。
“陈……陈先生……”
这位在南海边画圈伟人身边工作,见惯了大场面的老人,此刻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
“这……这些……就跟做梦一样……”
他指着山下那片塔吊林立,热火朝天的工地。
又指了指图纸上那个宏伟得如同科幻电影一般的园区规划。
“有了这些,有了这些设备……”
另一位负责人接过话,他的眼眶是红的。
“我们……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再看美国人的脸色了?”
“是不是就不用再求着日本人卖给我们那些他们淘汰下来的破烂了?”
陈山从他们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的言语中,收回目光,落在山下那片热土上。
他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那是一种被封锁、被压抑了几十年后,一朝看到曙光迸发的狂喜与宣泄。
他从袁姓负责人手里,拿过那张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图纸,用一块石头压住。
他看着山下。
看着那些被吊起的集装箱,正在搭建一个国家的未来。
……
与此同时,在广州白云机场,在罗湖口岸。
一架又一架的民航客机降落,一列又一列的火车进站。
数千名曾经在和记科技美国公司、在英特尔、在d工作过的华人工程师、技术员、管理人员,拖家带口,跨越重洋,踏上了这片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他们之中,有马来西亚华人,有第二代移民,也有有拿着南美护照的香蕉人。
但他们的胸口,都别着一枚小小的红色徽章。
上面写着四个字——“支援建设”。
他们带回的,不仅仅是世界顶尖的技术,更是先进的管理经验、严谨的工作流程,和一种敢于挑战权威的创新思维。
他们是种子。
撒在这片贫瘠但充满希望的土地上,即将生根发芽,长成一片足以庇护整个民族的参天大树。
……
深圳,迎宾馆。
陈山临时下榻的房间里。
梁文辉端着一杯浓茶,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山哥!”
“第一批人,已经到了。”
他将一份名单放在桌上。
“以原仙童公司华人工程师协会会长,李建国博士为首的第一批回国技术专家团,共计三百一十二人,已于今日下午,搭乘我们的包机,抵达羊城白云机场。”
王虎凑过来看了一眼那份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名字和履历。
“这帮人……都是之前在英特尔和d干活的?”
“不止。”梁文辉的眼中闪着光,“还有德州仪器、摩托罗拉,甚至贝尔实验室的。”
“我们在美国公司里的那些‘朋友’,把这份‘支援祖国建设’的名单,送到了每一个心向故土的华人工程师手上。”
“这是第一批。”
梁文辉深吸一口气。
“未来三个月,还会有超过两千名,在半导体、计算机、通讯等各个领域,拥有最顶尖技术的华人工程师,带着他们的家人和经验,陆续回来。”
王虎看着陈山,咧嘴一笑。
“山哥,您这一手,真他妈绝了。”
“釜底抽薪,抽完柴火,连锅都给端回来了。”
“不光端了锅,连厨子都一起打包了!”
陈山看着那份长长的名单,目光在一个个名字上停留。
这些名字背后,是一个个家庭,是一份份抛弃了优渥生活的决心。
“安顿好他们。”
陈山的声音很轻。
“告诉他们,过去受的委屈,吃的苦。”
“从今天起,都不会再有了。”
“国家,记得他们。”
“家,欢迎他们回来。”
就在这时,桌上那部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梁文辉接起,听了一句,便将话筒递给了陈山。
“山哥,基辛格博士。”
陈山接过电话,走到窗边。
窗外,是初生的深圳。
夜幕下,零星的灯火,与远方工地上彻夜不息的焊光,交相辉映。
“博士。”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一声复杂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叹息。
“陈,我看d到了卫星图片。”
“很壮观。”
陈山没有说话,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工地上星星点点的灯火。
“基辛格博士打这个电话来,就是为了夸奖我的工地建设得不错吗?”陈山淡淡地问。
基辛格顿了顿。
“陈,你用我们最信奉的规则,给了我们最沉重的一击。”
“这不是我的功劳,博士。”陈山淡淡地说,“这是你们的功劳。”
“美国教会了我,资本没有国界。”
“它只会流向效率最高,成本最低,也最需要它的地方。”
基辛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一丝感慨,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
“我很好奇,陈。”
“为什么?”
“以你的手腕和财力,你本可以成为第二个洛克菲勒,第二个摩根。”
“你可以在纽约,在伦敦,在任何一个地方,建立一个真正不朽的金融帝国。受人敬仰,也受人畏惧。”
“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最艰难,也最不被理解的路?”
电话那头,基辛格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政客所特有的,对于纯粹理想主义者的困惑与不解。
“不过,你最终还是赢了,陈。”
“你赢过了日本人,也赢过了我们。”
“我很好奇,陈。”
“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钱?你赚到的,甚至已经足够你买下某些国家。”
“为了权力?你在香港,已经是无冕之王。”
基辛格的声音里,带着一个政治家对一个纯粹生意人,最后的,也是最深的困惑。
陈山沉默了。
他看着窗外那片土地。
不久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芜的滩涂。
现在,这里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出钢铁的森林。
他仿佛能看到,几年后,十几年后,一座座现代化的厂房拔地而起。
能看到,那些今天归来的工程师,将在这里,点亮华夏科技的第一缕曙光。
他想起那个老人。
想起那些在黑暗中,为这个国家默默付出的,无名的英雄。
他完成了他们的嘱托。
他把火种,带回来了。
他完成了作为一个商人,能达到的财富巅峰。
也实现了一个地下战士,所能肩负的最高使命。
“博士。”
陈山缓缓开口。
“我从未想过要赢过谁。”
“我只是一个离家很久的孩子。”
他转过身,背靠着窗户,看着王虎和梁文辉那两张写满了紧张和期待的脸。
“把我从别人家学来的手艺,带回了自己家。”
“仅此而已。”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久到陈山以为对方已经挂断了。
“陈。”基辛格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竟然带着一丝郑重。
“保重。”
电话挂断了。
王虎走过来。
“山哥。”
“接下来呢?”
陈山走到那张巨大的规划图前,看着上面那个被命名为“华夏集成电路产业基地”的园区。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铅笔。
在园区旁边,一片预留的空地上,画了一个圈。
圈里,他写下了四个字。
“东方硅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