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振邦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他走过一堆堆码放整齐的钢筋水泥,眉头皱了一下。
他看到工人们虽然衣衫朴素,但脸上都带着一种吃饱穿暖后的红润,眼神深处藏着对未来的期盼,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抬起头,看到了那几栋崭新的,带阳台的宿舍楼。
“哼!”
一声冷哼,从他鼻腔里发出。
陪同的干部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连忙上前解释:“袁老,这是和记集团为回国专家和优秀工人援建的宿舍,都是按照香港那边的标准……”
“标准?”袁振邦猛地停下脚步,转过头,凌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市委书记的脸上。“什么标准?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标准吗?”
“我们的工人阶级,住的是牛棚,点的是煤油灯,靠的是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打下了一个红色的新中国!不是靠你这个小小的阳台!”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乌烟瘴气!”袁振邦指着整个热火朝天的工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哪里还有一点社会主义建设的样子!”
......
王虎隔着窗户,看着那个老人,嘴里的牙签“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山哥,看这气场,来头不小。”
“元老。”梁文辉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扶了扶眼镜,“当年管过工业和计划的。”
......
袁振邦没有进指挥部。
他背着手,直接走向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
陪同前来的省市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跟在他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老人走在刚刚铺好的水泥路上,眉头越皱越紧。
他看到工人们的脸上,没有他熟悉的麻木,而是一种混杂着疲惫和满足的笑容。
他看到工人们下工后,不是直接回宿舍,而是涌向路边新开的小卖部,用刚到手的工钱,买一瓶汽水,或者一包烟。
袁振邦的脚步停下了。
“你们看看!看看这些工人!眼里还有集体吗?还有奉献精神吗?他们眼里只有钱!”
“你们就是这么搞改革开放的?我看你们这是在引狼入室!”
怒斥声在工地的喧嚣中并不响亮,却让周围所有陪同官员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
临时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袁振邦坐在主位,手里拿着那份关于“四分钱事件”的报告,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地方官员。
“同志们,我这次来,是受北京委托,来纠偏的!”
“深圳是特区,是改革的试验田,但不是法外之地!”
“有些人,打着改革的旗号,干的却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事情!”
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跳了起来。
所有人的身体,都跟着一颤。
袁振邦的目光,终于像刀子一样,落在了陈山身上。
“陈山同志!”
“你在美国,在日本,打得那几场仗,我听说了。”
“有本事,是个人才。”
话锋一转,他的声音骤然变冷。
“但有本事,不代表可以无视党纪国法!不代表可以把资本主义那套腐朽的东西,带到我们社会主义的土地上来!”
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
“这是引狼入室!”
王虎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要不是陈山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他已经掀了桌子。
袁振邦冷哼一声,对王虎的反应不屑一顾。
他拿起梁文辉递上来的园区规划图,指着上面带着阳台的宿舍楼,痛心疾首。
“看看!你们看看!”
“我们的工人阶级,住的是什么?是需要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不是这种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靡靡之音!”
“你们这不是在关心工人,你们这是在麻痹他们的革命斗志!”
他说完,将图纸狠狠摔在桌上,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外面黑压压的人群,痛心疾首。
“我决定,今天,就在这里!开一个现场干部工人大会!”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你们走的这条路,到底通向哪里!”
半小时后。
工地上临时用脚手架搭起的高台上,袁振邦拿着铁皮大声公,面对着台下数千名刚刚被从工地上叫停的工人。
工人们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不安。
“同志们!”袁振邦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了工地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巨大的穿透力。
“今天,我这个老头子站在这里,心情很沉痛!”
他举起那份报告。
“几天前,这里发生了‘四分钱事件’!区区四分钱的奖金,就让你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吗?!”
“我们的一些同志,被资本家的糖衣炮弹蒙蔽了双眼!认为拿了奖金,就是天经地义!认为谁给钱多,就给谁干活!”
“资本家给你们一点小恩小惠,你们就感恩戴德,就替他们卖命!你们的阶级觉悟呢?你们的革命立场呢?”
“糊涂啊!”
他痛心疾首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你们忘记了吗?你们是这个国家的主人翁!我们建设四个现代化,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热情和无私奉献!不是靠资本家施舍的这几分臭钱!”
台下,死一般的寂静。
工人们低着头,不敢看他。
袁振邦的目光,扫过台下,最后,像利剑一样,落在了站在最前排的陈山身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这种用金钱腐蚀我们工人阶级队伍的歪风邪气,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我代表上级决定!”
他提高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从即刻起,蛇口工业区,和记集团承建的所有项目,全面停工!”
“进行思想整顿!”
“什么时候,大家的思想统一了,认识提高了,什么时候,再谈复工!”
轰——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所有本地官员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王虎的眼睛红了,他死死地攥着拳,指甲已经嵌进了肉里。
梁文辉闭上了眼睛,脸上满是无力。
完了。
一句话,就让这个倾注了无数心血,承载了一个国家高科技梦想的庞大计划,被判了死刑。
“陈山同志!”
袁振邦的声音再次响起。
“现在,请你上台,就你的错误行为,向全体工人同志,做出深刻的检讨!”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陈山身上。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陈山面无表情,一步一步,走上了高台。
他没有看袁振邦,也没有看那些惊慌失措的官员。
他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台下那数千张朴实而又迷茫的脸,对着台下的梁文辉,轻轻招了招手。
“我没什么好检讨的。”
梁文辉快步上台,将一叠文件放在他面前的木箱上。
陈山拿起第一份文件。
“这是我们和施工队签的计件合同。每一块砖,每一根钢筋,价格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拿起第二份文件。
“这是上个月的工资条。这位师傅叫王贵,泥瓦工,他一个月拿到了三百二十块。是他过去在老家,三年的收入。”
他拿起第三份文件,那是一张照片。
“这是我们修的路。路通了,山里的东西才能运出来。”
他又拿起一张照片。
“这是我们建的发电站。有了电,孩子们晚上才能点灯读书。”
“袁老。”
陈山终于看向了台下那个脸色铁青的老人。
“我不太懂什么主义。”
“我只知道,工人们用自己的手干活,拿到了钱,过上了好日子。”
“他们不用再饿肚子,他们的孩子有学上,他们的老婆生病了能去医院。”
“如果这就是您说的资本主义,那我无话可说。”
台下,人群开始骚动。
那些刚刚被压下去的火焰,似乎又有重新燃烧的迹象。
“巧言令色!”
袁振邦被陈山这种平静的态度彻底激怒了。
他一拍身边的桌子,指着陈山。
“你这是在偷换概念!混淆视听!”
“我给你三天时间!”
“把你们这套计件、奖金的所谓‘规矩’,全部清退!恢复原来的工资体系!”
“否则,后果自负!”
陈山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对台下的梁文辉说了一句。
“文辉,去把王贵师傅一家人请过来。”
几分钟后,那个叫王贵的汉子,带着他老婆,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局促不安地走上了台。
女人抱着孩子,结结巴巴地说,现在,他们家一个星期,能吃上两顿肉了。
孩子不怕生,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拨浪鼓,笑得很开心。
袁振邦看着那个孩子天真的笑脸,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摇。
但那丝动摇,只持续了一秒钟,就重新被坚冰覆盖。
他知道,他不能退。
一旦退了,他所捍卫了一辈子的东西,就会彻底崩塌。
他举起手,制止了台下越来越大的议论声。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坚定。
“此风绝不可长!”
老人的声音,响彻整个工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要求蛇口工业区和记项目,即刻停工整顿!”
“我会立刻返回北京,亲自汇报!”
“我以我个人的革命声誉担保,建议在全国范围内,全面取缔、彻底批判蛇口这种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