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五辆绿色的警用吉普,卷着尘土,直接冲到了工地入口。
车门打开,十几名公安人员跳了下来,迅速拉起了警戒线。
为首的,是市局的一位副局长,他认识陈山,也知道袁振邦的身份。
此刻,他夹在中间,脸上汗流浃背。
工人们被这阵仗吓坏了,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惊恐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王虎叼着牙签,带着几十个穿着黑色制服、身材魁梧的和记安保人员,堵在了工地门口。
气氛,一触即发。
“陈老板……”那位副局长擦了擦额头的汗,硬着头皮走到陈山面前,压低了声音,“袁老下了死命令……您看,要不让工人们先停一下,走个过场……”
陈山的目光,落在那些手持警棍,却同样紧张的年轻公安脸上。
他对着身后的王虎,淡淡地说了一句。
“阿虎。”
王虎愣了一下,但还是挥了挥手,让安保人员让开了一条路。
副局长松了一口气,连忙对身后喊道:“都把警棍收起来!”
最后,王虎扔掉对讲机,举起了双手。
“行。”
“我跟你们走。”
几个带头的工头,看到王虎被拷上了手铐,也跟着站了出来。
“人是我们叫来干活的!跟他们没关系!要抓抓我们!”
手铐冰冷的金属声,在工地上接连响起。
机器的轰鸣彻底停了。
整个工地,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工人都看着王虎他们被押上警车,眼神里,刚刚燃起的火苗,被一盆冰水,彻底浇灭。
警车呼啸而去。
袁振邦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拿起那份写好的报告,递给身边的秘书。
“发回北京。”
蛇口工业区,一夜之间,风声鹤唳。
袁振邦的工作组,正式进驻了和记的指挥部。
财务室的大门,被贴上了交叉的封条。
所有的账本、合同、凭证,全部被搬走审查。
一间间临时搭建的办公室里,工人们被挨个叫进去“谈话”。
“陈山给了你们多少钱?”
“计件工资,是谁提出来的?”
“你们是不是为了奖金,才拼命干活的?”
“为什么要复工?谁让你们复工的?”
“是不是陈山用钱收买你们对抗调查?”
审问的语气,不像是在了解情况,更像是在诱导“罪证”。
之前还围着陈山打转的本地干部,现在一个个避之不及。
那个李主任,在走廊里碰到梁文辉,直接扭头就走,仿佛撞见了瘟神。
整个蛇口工业区,都笼罩在一片高压的政治阴云之下。
这座刚刚展现出蓬勃生机的未来之城,仿佛随时都会被这股倒春寒,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
梁文辉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他面前的烟灰缸已经满了。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脸色比纸还白。
“山哥,王虎他们被关在局子里,不让见。”
“我们所有的账目都被封存了,工作组的人,还在找工人单独问话,明显是要把事情往‘煽动工人,对抗审查’上引。”
“舆论对我们很不利。”
“再这么下去,不用等北京的批示,光是这些罪名,就够我们喝一壶的了。”
陈山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份新的规划图,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用铅笔在上面勾画着。
“急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静。
同一时间。
北国,京城。
一座没有挂牌的红墙大院内,气氛凝重。
一张宽大的梨木办公桌上,并排摆着两份文件。
一份,是袁振邦用了一整个下午,含愤写就的紧急报告,上面用词激烈,字字泣血,将“蛇口模式”定性为动摇国本的“资本主义歪风”,是“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要求“悬崖勒马,拨乱反正”。
另一份,是梁文辉连夜赶出,通过特殊加密渠道,在凌晨四点送达的报告。
《关于“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在蛇口工业区的实践与思考》。
这份报告里,没有一个字谈“主义”,通篇只有数字。
——冰冷、客观,却又触目惊心的数字。
第一笔,效率账。
一张巨大的图表,直观地对比了蛇口工地的建设速度,与国内同类型项目的平均周期。
蛇口一个月完成的土方工程量,等于内地一个大型工程局一个季度的总量。
第二笔,收入账。
一长串的数据,详细罗列了蛇口工地工人的平均收入,是全国平均水平的五倍。一个熟练的泥瓦工,一个月赚的钱,顶得上一个内地国企工程师半年的工资。
第三笔,国家账。
和记实业在蛇口的所有投资,全部来自境外,没有花国家一分钱。
而已经签订的芯片出口预售合同,将在未来三年内,为国家带来超过三十亿美元的宝贵外汇。
一场小范围的会议上,争论异常激烈。
一位穿着军装,肩上扛着将星的老人,放下手里的报告,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袁振邦同志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我们革命几十年,为的就是共同富裕,不能因为要效率,就丢了公平,走了回头路。”
另一位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经济学家立刻反驳。
“我不同意!什么是最大的公平?让国家富起来,让人民吃上饭,就是最大的公平!我们穷了这么多年,摸着石头过河,现在好不容易有人趟出一条路来,我们不扶一把,还要把他拉下水吗?”
争论,在一瞬间变得激烈起来。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每一个人都神情严肃。
他们知道,今天讨论的,不只是一个深圳,一个蛇口。
而是整个国家,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要走的路。
坐在主位上的那位老人,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手里拿着那份来自蛇口的报告,一页一页,看得极其仔细。
当他看到那张工人工资与全国平均收入的对比图表时,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抽了一口烟,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老人拿起一支红色的铅笔,没有在袁振邦那份洋洋洒洒的报告上停留。
而是直接在那份全是图表和数字的报告封面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浓重的乡音,却像一声惊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我看,深圳的同志,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北京,就是要给他们这样的权!”
蛇口,招待所。
袁振邦正在召开一个临时的新闻通气会。
他准备向全国,通报这次“蛇口整顿”的阶段性胜利。
他要让全国人民都看看,与资本主义歪风邪气斗争的决心和成果。
“同志们,事实证明,我们走的道路是正确的……”
他刚刚念了一个开头,身边的秘书就脸色惨白地跑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
“袁老,北京来的加密电话,中办的,要您立刻去听。”
袁振邦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悦。
但他还是放下了稿子,走进了里间的保密通讯室。
他拿起了那部红色的电话。
“喂,我是袁振邦。”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他熟悉,却毫无感情的声音。
是办公厅主任。
“振邦同志,我向你传达北京的最新指示。”
袁振邦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北京认为,蛇口模式,是改革的排头兵,要坚决支持,。”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袁振邦的神经上。
“你现在要做的,是配合,而不是阻挠。”
“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
“这是总设计师的原话。”
电话,被挂断了。
忙音,“嘟——嘟——”,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袁振邦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整个人像是被施了石化咒,僵在原地。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听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
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真理,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阻挠”?
自己捍卫了一辈子的信仰,怎么就成了要被“杀出一条血路”的旧事物?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间,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远处,工地的方向,机器的轰鸣声,再次响彻云霄。
那声音,不再是让他愤怒的噪音。
而像一个新时代碾碎旧梦时,发出的隆隆巨响。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连同他所坚守的一切,都被那滚滚向前的车轮,无情地碾进了历史的尘埃里。
“山哥!”
梁文辉快步走进陈山的办公室,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北京来消息了!”
“我们赢了!”
陈山却只是平静地看着桌上一份新的规划图,头也没抬。
“袁老走了吗?”
梁文辉愣了一下。
“还没。公安局那边刚放了王虎哥他们,工作组的人已经连夜撤了。但听说,袁老他……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下午都没出来。。”
“刚刚……他让秘书传话,说想在深圳,多留些日子。”
“要……亲眼看看。”
陈山放下手里的铅笔。
“也好。”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重新沸腾的土地。
“那就让他,好好看看吧。”
“毕竟,是为这个国家,奋斗了一辈子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