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梧桐的回应,像一颗投入油锅的冰块,瞬间让沸腾的舆论冷却下来。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滋生。
之前那些热血上头的响应电报,频率明显慢了下来。
所有人都悬在半空,等着看陈山如何接下这记来自南洋的重拳。
王虎急得在办公室里团团转,嘴里的牙签换了十几根。
“山哥!那老东西摆明了是来者不善!他要看‘真’字,咱们就给他看!我这就带人去白云机场等着,他只要敢下飞机,老子亲自给他当导游!保证让他看得明明白白!”
梁文辉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王虎焦躁的脸。
“阿虎,这事没那么简单。林梧桐是带头大哥,他来了,就代表着整个南洋的资本都在看。他不是一个人来,他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的眼睛和耳朵。”
“我们准备得再好,只要他回去说一个‘不’字,之前所有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陈山一直沉默。
直到远处一架银白色的飞机,划破云层,出现在天际线上。
机身上,一个醒目的红蓝色“cp”集团标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泰国正大集团的私人飞机。
“山哥,是谢国民!”梁文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震惊。
陈山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文辉,备车。”
“阿虎,跟我去接人。”
……
广州,白云机场。
一架湾流公务机平稳地停在了专用停机坪上。
没有红毯,没有鲜花,甚至没有一个官方的接机人员。
舷梯放下,一个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眼神却异常精明的中年男人,在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专家簇拥下,走了下来。
正是泰国首富,正大集团董事长,谢国民,一个在泰国跺跺脚,能让整个东南亚农产品市场都抖三抖的传奇人物。
陈山早已等在停机坪上。
他身后,只站着王虎和梁文辉。
再后面,是闻讯赶来,却被拦在几十米开外,一个个神情紧张,手足无措的省市接待官员。
谢国民挥了挥手,让身后的团队留在原地,自己快步走了过去。
两人相隔数米,同时停下脚步。
一个是南洋的商业帝王,一个是香港的地下教父。
两个在不同领域,都站到了权力顶峰的男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试探,没有客套。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
谢国民看着陈山,第一句话,带着浓重的潮汕口音,诚恳,且有力。
“陈先生。”
“我来晚了。”
王虎在一旁听着,心脏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一句“来晚了”,胜过千言万语。
这代表着,这位南洋巨贾,看懂了,也认可了陈山那封信里的所有东西。
这不是拜访,这是响应召唤!
“谢先生,路上辛苦。”陈山松开手,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车备好了。”
简单的两句对话,周围的人却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王虎站在陈山身后,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气场,在眼前这个笑呵呵的胖子面前,竟有些不够看。
返回深圳的车队里,气氛有些安静。
谢国民没有看窗外飞速倒退的农田和村庄,而是从他那个昂贵的皮包里,拿出了一份厚厚的计划书,直接摊在了陈山面前。
“陈先生,我这次来,不是来观光的。”
他的手指,点在计划书的封面上,上面用中英泰三国文字写着——《关于利用中国大陆农业资源优势,构建现代化农牧产业链的可行性报告》。
“我这辈子,只干一件事,就是研究怎么‘吃’。”
谢国民看着陈山,眼神里闪动着商人独有的光芒。
“中国有十亿人,这是全世界最大的市场。但现在,大多数人还吃不饱,更别说吃好肉。”
“我计划,在未来五年,投资二十亿美元。”
“第一期,在深圳,建立亚洲最大的现代化饲料生产基地,引进我们在美国和荷兰最先进的配方和生产线。”
“第二期,以深圳为中心,向内陆辐射,建立十个大型现代化养猪场、养鸡场示范基地。”
“第三期,打通从育种、饲料、养殖、屠宰、加工到零售的‘一条龙’产业链。”
谢国民收回手,看着陈山,目光灼灼。
“我要用10年的时间,让中国的普通老百姓,都能吃上便宜、干净、优质的肉。”
“我赚钱,老百姓得实惠,国家也解决了副食品供应难题。一举三得。”
谢国民合上计划书,将目光投向了陈山。
“陈先生,这个生意,你觉得,做得做不得?”
“这生意,不仅要做。”陈山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平静,“而且要大做,快做。”
“政策方面,我会帮你拿到最好的。土地方面,你看上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建。”
谢国民笑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就在车队抵达深圳,梁文辉收到了助手的报告。
“山哥。”
“马来西亚宏泰集团的曾华檀先生,也到了。”
“他没走广州,直接从香港坐船过来的,现在人已经在蛇口码头了。”
“他说……他不想走官方安排的路线,就想自己随便看看。”
……
蛇口码头,一片繁忙。
一个穿着普通衬衫,皮肤黝黑,看起来像个普通南洋小老板的中年人,正背着手,站在一堆刚刚卸下的集装箱前。
他就是马来西亚五大财团之一,宏泰集团的掌门人,曾华檀。
他看着那些印着“和记运输”字样的集装箱,看着码头上工人们挥汗如雨的场面,眼神闪烁不定。
当陈山的车队抵达时,他才缓缓转过身。
“陈先生,不请自来,冒昧了。”曾华檀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福建口音。
“曾先生客气。”
没有多余的寒暄,曾华檀直接切入主题。
“我不如谢先生家大业大,我只会做点小生意。”
他指着那些正在建设中的厂房。
“我带来了三十条生产线。”
“从纺织、成衣,到塑料制品、小家电。”
“我不要土地,不要政策优惠。”曾华檀看着陈山,一字一句地说,“我只要三样东西。”
“第一,稳定的电力供应。”
“第二,足够多、足够勤劳的的工人。”
“第三,一个能让我把货卖到全世界去的港口。”
“陈先生,这个生意,你接不接?”
王虎已经麻木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看神仙打架。
这些只存在于财经杂志封面上的传说人物,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谈论着动辄几十亿美金的生意,就像在讨论晚上吃什么一样简单。
而他们之所以会来,都只是因为山哥的一封信。
……
当晚,和记指挥部,最大的会议室被临时征用。
一边,是以谢国民、曾华檀为首,刚刚抵达的十几位东南亚顶级华商。他们西装革履,身后跟着精明干练的助理和律师团队。
另一边,却只坐着一个人。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面容枯槁,沉默不语。
正是袁振邦。
这是陈山安排的会面。
他没有给这些远道而来的巨商们接风洗尘,而是直接把他们带到了这位保守派旗手的面前。
会议室里,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资本家,遇到了最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
良久的沉默后,还是谢国民先开了口。
他对着袁振邦,微微欠身,姿态放得很低。
“袁老,我们这次来,是响应陈先生的号召,回国投资,为家乡做点贡献。我们信陈先生,也信总设计师的魄力。”
“但是,我们心里,都有一个疑问。”
谢国民抬起头,问出了在场所有华商心中,最关键,也是最根本的问题。
“我们在这里投下真金白银,建厂,招工,我们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这里。”
“我们的投资,安全吗?”
“今天给我们政策,明天会不会又收回去?今天说我们是爱国商人,明天会不会又打成‘资本家’?”
“钱没了是小事,身后几万员工的饭碗,不能拿来赌。”
“袁老,您是北京来的大领导,您给我们交个底。这条路,我们到底能不能放心走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袁振邦的身上。
他的回答,将决定这数百亿美金的最终流向。
也决定着深圳,乃至整个中国的未来。
袁振邦沉默地看着他们,看了很久。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在桌子下面,死死地攥着。
这段时间,他看到了太多他过去无法理解,甚至深恶痛绝的东西。
他也看到了那些东西背后,所迸发出的,让这片土地重获新生的惊人力量。
他想起了自己写的报告,想起了自己对“资本主义糖衣炮弹”的痛斥。
他又想起了总设计师那句“杀出一条血路”。
想起了工地上,那些拿到工钱后,喜笑颜开的脸。
想起了王贵那个胖乎乎的孩子,手里摇着拨浪鼓,天真的笑声。
他的目光,逐一扫过谢国民、曾华檀,最后落回到陈山脸上。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在场每一个西装革履,却神情紧张的巨商。
他的声音,沙哑、苍老,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掷地有声的力量。
“只要你们,是真心回来建设,不是来搞那些投机倒把、祸国殃民的歪门邪道。”
老人停顿了一下,佝偻的身体,在这一刻,仿佛重新挺直了。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名老革命家,捍卫国家利益时的决绝与火焰。
“谁敢动你们,破坏我们的大好局面……”
“我这个老头子,第一个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