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广州白云机场。
一架从吉隆坡起飞的波音客机,平稳降落。
当舱门打开,以拿督林梧桐为首,一行二十余人的南洋华商考察团,出现在舷梯口时,停机坪外,早已严阵以待的省市接待队伍,瞬间一阵骚动。
这支考察团的分量太重了。
林梧桐走在最前,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浅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像鹰一样,审视着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他身后,跟着的都是在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等地跺一跺脚,就能让当地经济抖三抖的顶级华人富商。他们每一个人,代表的都是一个庞大的商业家族和数以万计的同乡。
他们此行,不为观光,只为求证。
他们是带着最挑剔的眼光,来审判一个新时代的。
“林先生,欢迎!欢迎!”
市里的李主任,穿着他最好的一套中山装,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想要握手。
林梧桐只是微微颔首,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那几辆擦得锃亮的黑色“大红旗”轿车,和一排准备献花的女青年。
李主任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解释“林先生,首长们对您这次来访非常重视,特地安排了最高规格的接待……”
他话没说完,一辆极其普通的中巴车,不知道从哪里开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舷梯旁。
车门打开,陈山从车上走了下来,依旧是一身简单的夹克。
他走到林梧桐面前,伸出手。
“林先生,一路辛苦。”
林梧桐看着陈山,又看了看那辆普通得甚至有些寒酸的中巴车。他沉默了两秒,然后,也伸出手,与陈山紧紧一握。
“陈先生,有劳。”
他的目光,扫过陈山身后空荡荡的停机坪,没有谢国民,也没有任何一位已经抵达的华商。
林梧桐心中了然。
这位陈山主,是要让他自己,亲眼看,亲耳听,不受任何人的影响。
“李主任,”陈山转头,对一脸尴尬的李主任说道,“心意我们领了。接下来的行程,由我们和记自己安排。”
说完,他对着林梧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先生,请上车。”
考察团的成员们面面相觑,但还是跟着林梧桐,一个个登上了那辆与他们身份格格不入的中巴车。
车门关上,将窗外所有官方式的热情,隔绝在外。
车子缓缓启动,没有驶向为他们准备好的迎宾馆,而是拐了个弯,朝着市区边缘一个老旧的工业区开去。
……
“吱嘎——”
半小时后,中巴车停在了一家国营造船厂的大门口。
门口的墙上,“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八个红色大字,已经在风吹日晒下斑驳脱落。
林梧桐一行人走下车,一股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厂区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巨大的龙门吊像一具史前巨兽的骨架,沉默地矗立着。几个工人正靠在墙角下象棋,不时发出一阵哄笑。更远处,几个穿着油污工服的人,围在一起抽烟,对他们这群不速之客,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一眼。
“林先生,这是我们省最大的造船厂,有过很辉煌的历史。”
李主任跟在旁边,满头大汗地小声解释着,声音里透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底气不足。
“效益不太好,工人们……积极性不高。我们已经向上级打了报告,申请技改资金……”
林梧桐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
他背着手,走在空旷的厂区里。脚下,是裂开的水泥地,缝隙里长出了野草。他看到车间的大门敞开着,里面几台老旧的机床,蒙着厚厚的灰尘。
一位考察团的成员,是新加坡的船王,他走到一台车床前,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手套上立刻沾满了黑色的油污。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但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考察团里,开始响起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他们看到的,和他们来之前听说的,甚至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一个庞大的,生了锈的,正在缓慢走向死亡的机器。
林梧桐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目光扫过那些懒散的工人,那些废弃的设备。
参观结束,众人默默地回到了中巴车上。车厢里的气氛,比来的时候更加压抑。
李主任的脸色,已经和白纸没什么两样。他知道,第一印象,已经彻底搞砸了。
他完了。
“陈先生,”林梧桐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这就是你让我们看的‘真’字?”
车厢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陈山的身上。
陈山看着窗外,淡淡地开口。
“这,是过去。”
他转过头,对司机说。
“去深圳。”
……
“轰隆隆——”
发动机的咆哮声,打桩机沉闷的撞击声,钢筋被切割时刺耳的摩擦声,还有工人们带着天南地北口音的号子声……
所有的声音,汇成了一股看不见的洪流,狠狠地撞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车窗外,整个世界都活了过来。
上百台推土机,在大地上移动,所过之处,红色的泥土被翻开。
数不清的塔吊长臂,在空中挥舞,将一捆捆钢筋、一车车水泥,精准地投喂给那些正在疯狂生长的钢铁骨架。
双向八车道的柏油马路上,满载着建材的重型卡车川流不息,汇成一股奔腾的钢铁河流。
考察团的成员们,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一个个都把脸贴在了车窗上。
这不是建设。
这是一场战争!一场人类向时间,向贫穷,发起的总攻!
林梧桐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看到,路边没有一个闲人。
每一个人,都在奔跑,在呼喊,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建造着什么。他们的脸上,被汗水和灰尘覆盖,看不清面目,但那双眼睛里,都燃烧着同一种火焰。
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之后,终于看到希望的,最原始的生命力。
“这……这是深圳?”一位印尼的纺织业大亨,喃喃自语。
他的声音,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轻得像一片羽毛。
中巴车没有开往窗明几净的指挥部,而是直接开到了一个用活动板房搭建的,巨大无比的临时食堂前。
饭点刚到,数千名工人正从四面八方涌来,手里拿着搪瓷大碗,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陈山第一个走下车。
“林先生,各位。”
“吃饭。”
……
食堂里,人声鼎沸,热气蒸腾。
空气里,混杂着饭菜的香气,汗水的咸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希望”的味道。
没有包厢,没有单间。
陈山带着这群身家加起来足以买下某些小国的富商们,和工人们一起排队,打饭。
饭菜很简单,大锅的红烧肉炖土豆,炒白菜,管够的白米饭。
考察团的成员们,端着饭碗,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们这辈子,都没在这样的环境里吃过饭。
他们被安排在一张长条桌上。周围,全是光着膀子,吃得满头大汗的工人。
工人们只是好奇地打量了他们几眼,就继续埋头猛吃。在这里,时间就是金钱,吃完饭,还要上工。
林梧桐端着饭碗,却久久没有动筷子。
他看着对面的一个年轻人。
那是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后生,皮肤黝黑,身材瘦小,但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吃饭的速度极快,像是在抢,一大碗饭,几口就扒拉完了,又去盛了满满一碗。
陈山似乎看出了林梧桐的心思,他对着那个年轻人招了招手。
“王涛,过来一下。”
那个叫王涛的年轻人愣了一下,看到是陈老板在叫他,连忙放下碗,局促地擦了擦嘴,走了过来。
“陈……陈老板。”
“别紧张,坐。”陈山指了指身边的空位,“这位是马来西亚来的林先生,想跟你聊几句。”
林梧桐看着这个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的年轻人,放下了商界枭雄的所有气场,用一种尽量温和的,带着福建口音的普通话问道
“后生仔,你是哪里人?”
“四……四川的。”王涛的声音还有些发抖。
“来这里多久了?”
“三个多月。”
“活,累不累?”
王涛挠了挠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累!咋不累!累得晚上躺床上骨头都散架了!”
“那为什么还干得这么起劲?”
王涛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他看了看陈山,又看了看林梧桐,眼神里有些不解,仿佛在问,这还用问吗?
他伸出三根手指,有些骄傲,又有些羞涩地说
“我来这里三个月,寄回家的钱,有这么多了。”
他比划了一个数字。
“九百块。”
“俺爹收到信,说他活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村干部,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给俺婆娘写信,让她明年,也带着娃过来。工地上分了夫妻房,有厕所,能洗澡,比老家好多了。”
“娃,也能在旁边新盖的学校里念书,听说,老师都是从北京请来的。”
他说着,又憨厚地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多了一丝对未来的憧往。
“等再干两年,攒够了钱,我就回家盖个大房子,青砖大瓦房!”
他说完了,又埋头开始扒拉碗里的饭,仿佛刚刚说的,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整个饭桌,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身家亿万的巨商们,都沉默了。
林梧桐端着饭碗的手,在微微颤抖。
碗里的红烧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却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咽不下去。
他这一生,听过无数份精彩绝伦的商业计划书,看过无数份详尽缜密的市场分析报告。
但所有那些东西加起来,都不如此刻,这个四川后生,这几句朴实到掉渣的话,来得震撼。
什么叫希望?
这就是希望!
让一个普通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有能力靠自己的双手,去规划一个他过去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未来。
晚上。
工棚宿舍区,灯火通明。
结束了一天劳作的工人们,三五成群,在路边的大排档喝着廉价的啤酒,吹着牛,笑声和划拳声,传出很远。
陈山陪着林梧桐,走在这片由汗水和希望浇灌的土地上。
林梧桐沉默了很久,他指着远处一排排工棚里透出的,温暖的灯光,和隐约传来的笑闹声,轻声开口,像是在问陈山,又像是在问自己。
“陈先生,1937年,我到了南洋。”
“那时候,我回头看唐山,唐山的晚上,是黑的,是安静的。”
“死一样的安静。”
他转过头,看着陈山,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戒备和审视,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撼、感动与酸楚的复杂情绪。
“现在……”
“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