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和弟弟,弟弟没七七大三岁,可自打弟弟出生那天起,七七就知道,母亲和父亲把全部的光都拢到了弟弟身上。
那光并不刺眼,却像腊月里窗棂上结的冰花,亮得悄无声息,冷得也悄无声息。
弟弟是家里的“宝贝疙瘩”,这四个字是母亲用舌尖抵着上颚轻轻吐出的,带着糯米一样的黏和甜。母亲唤他的时候,声音会拐三个弯儿,像唱小调。父亲呢,父亲把这三个字写进了每日的行程:下班先抱弟弟,再逗弟弟,最后把弟弟高高举过头顶,让他去够那盏并不亮的灯泡。灯泡昏黄,弟弟的笑声却像一串银铃,叮叮当当滚进七七的耳朵里,砸得她耳膜生疼。
七七比弟弟大三岁,大三岁意味着她早三年学会自己系鞋带,早三年学会把眼泪咽进肚子,早三年学会在母亲喊“七七,别挡路”时,迅速把身子贴到墙根,像一张被雨水泡软的旧年画。
她也曾试着撒娇。有一回,她伸开胳膊,学着弟弟的样子去够父亲的脖子,父亲却下意识侧身,她的指尖只抓到一掌冷空气。父亲歉意地笑笑,那笑意像隔夜的茶,颜色还在,温度没了。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手里举着锅铲,油星子溅到她的手背上,烫出一个小红点。“七七,你都多大了?”母亲的声音隔着水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七七收回胳膊,悄悄把手背到身后,像藏起一只被打湿的麻雀。
后来,她学会了把自己缩得很小。弟弟哭,她递手帕;弟弟笑,她跟着弯嘴角;弟弟的玩具车缺一个轮子,她把自己唯一的发条青蛙拆开,拧下一只轮子给他。母亲看见了,摸摸她的头,那掌心落在她头发上的时间,短得只够发梢颤一下。可七七还是把那瞬间剪下来,藏进心里的铁盒,晚上偷偷拿出来复习——像复习一篇永远考不到的课文。
弟弟五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夜里,父母带着弟弟去医院,七七被反锁在家里。她搬了小板凳坐在门口,从猫眼里看走廊的灯一盏盏亮,又一盏盏灭。凌晨三点,她困得眼皮打架,就把额头抵在冰凉的铁门上,数门上的凹痕。数到第一百七三个时,她忽然想起自己三岁时也发过烧,母亲用同样的姿势抱她,父亲的胡茬扎她的脸。那记忆像一枚被水浸过的邮票,图案已经模糊,只剩齿边的毛刺还戳得她心疼。
天快亮时,父母回来了,弟弟在父亲怀里熟睡,脸蛋红扑扑的。母亲开门,看见七七还坐在小板凳上,愣了一下,随即弯腰抱住她。那是七七记忆里母亲第一次用抱弟弟的力度抱她,她的肋骨被勒得生疼,却疼得踏实。母亲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丝弟弟的奶腥。七七把脸埋进母亲肩窝,深深吸了一口气,像要把这味道腌进肺里。
再后来,弟弟上了小学,七七上了初中。弟弟的书包是母亲连夜缝的,帆布上绣着一只歪脖子的唐老鸭;七七的书包是表姐退下来的,拉链坏了,她用发卡别住。弟弟的铅笔盒有三层,吸铁石“咔嗒”一声脆响;七七的铅笔是母亲从单位带回来的,笔杆上印着“会议记录”四个字,她用橡皮把那行字擦掉,却留下一块难看的疤。
有一天,弟弟偷偷把七七的作文本带回家,指着其中一行问:“姐姐,‘偏心的天花板’是什么?”七七抢过本子,那页纸被她揉成一团,又展开,再揉成团。夜里,她躲在厕所里哭,哭声被水龙头冲得七零八落。第二天清晨,她发现那页作文被熨平了,压在弟弟的奥特曼玩具下面,上面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姐姐,对不起,我把我的天花板分你一半。”
七七把那张纸夹进了日记本。她没告诉弟弟,其实她早就不怪了——或者说,她怪的不是弟弟,而是自己为什么总忍不住去比较。就像小时候母亲分苹果,弟弟的总是大一圈,她盯着那个大红苹果,直到它在自己眼里缩成一粒核。可当她终于得到那个更大的苹果时,却发现自己的胃已经撑不下任何甜了。
高考那年,七七报了千里之外的大学。临行前夜,弟弟溜进她的房间,递给她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七颗玻璃珠、半包跳跳糖、一张画着歪歪扭扭的“家”的蜡笔画。弟弟说:“姐,你带去吧,想家就看看。”七七笑着揉乱他的头发,却在转身的瞬间红了眼眶。
火车开动时,她看见父母站在站台上,母亲捂着嘴,父亲举着手。弟弟被父亲抱在怀里,两只手拼命挥舞,像一株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向日葵。七七把额头抵在车窗上,呼出的白雾蒙住了玻璃。她伸出手指,在那片白雾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家”,又在旁边画了一个更大的“七七”。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父母的爱像一条河,弟弟在河中央戏水,而她一直在对岸。可对岸也有对岸的风景——她学会了在芦苇丛里找鸟蛋,在淤泥里挖莲藕,在无人处种一片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向日葵。那些向日葵不仰脸追太阳,它们低头照自己的影子,一样开得金黄。
如今,七七在异乡的工作室里养了一盆多肉,取名“疙瘩”。她给它们浇水、换土、拍照,像当年母亲哄弟弟那样轻声细语。偶尔视频,弟弟会把镜头怼到脸上,青春痘此起彼伏:“姐,妈给你寄了腊肉,我偷吃了两块,剩下的藏我衣柜里了,你别告诉妈。”
七七笑,眼角挤出两条细纹。那细纹里藏着旧日的酸涩,也藏着新长的糖。她想起小时候弟弟没吃完的奶糖,化成黏糊糊的一坨,被她抠起来偷偷舔过——原来甜味真的会发酵,隔了十几年,舌尖还能尝到回甘。
夜里,她梦见自己回到那条河边。河水干了,河床上裂着口子,像一张张饥渴的嘴。弟弟站在对岸,个子比她高出一头。他冲她喊:“姐,你等等,我过去。”七七摆手:“不用,我会游泳。”她脱下鞋子,赤脚趟进淤泥,每一步都陷到脚踝,却走得稳当。走到河心时,她弯腰捧起一抔干土,土里混着玻璃珠的碎屑、跳跳糖的包装袋、还有当年那张被揉皱又熨平的作文纸——它们都变成了亮晶晶的碎片,像一场迟到的星星雨。
醒来时,窗外正下雨。七七伸手去接,雨滴在掌心碎成无数小镜子,每一面都映出一个小小的、不再缩在墙根的自己。
七七的弟弟吃鸡蛋不吃鸡蛋黄七七
吃,弟弟喝龙须一面,七七喝汤,
清晨的灶台上,铁锅“滋滋”地冒着白汽。母亲左手磕蛋,右手捏着蛋壳轻轻一掰,蛋清裹着蛋黄“咕咚”一声滑进碗里。七岁的弟弟踮脚站在小板凳上,鼻尖几乎要扎进碗里,盯着那两团颤巍巍的金黄,眉头拧成“川”字。
“妈,不要黄。”弟弟的声音像刚化开的糖,黏黏软软,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甜。母亲的手腕在空中顿了半秒,随即抽出勺子,像捞月亮似的把蛋黄舀起,搁进旁边的小碟。碟底事先滴了几滴酱油,蛋黄一落下,便滚上一层浅褐色的光,像被夕阳镀过的鹅卵石。
七七站在弟弟身后,旧校服袖口磨得发白,却洗得干净。她盯着那两枚被遗弃的蛋黄,喉结轻轻动了动。没人注意到她,母亲正把蛋清倒进锅里,蛋白边缘瞬间泛起蕾丝般的卷边。弟弟拍手笑,油星子溅到他手背上,烫出一个小红点,母亲忙不迭地含住他的手指,像小时候替他吮去指尖的刺。
饭桌摆好时,弟弟的盘子里躺着两只完美的蛋白,边缘焦黄,像两叶小舟。七七的碗里则卧着那两枚蛋黄,被母亲随手用筷子戳破,金黄的浆液缓缓流出,混着一点酱油,像干涸河床里渗出的最后一层金粉。七七夹起蛋黄,一口塞进嘴里,咸腥与干涩同时炸开,她却嚼得仔细,仿佛要把每一粒被遗弃的孤独都嚼成甜味。
“慢点,别噎着。”母亲随口叮嘱,目光却落在弟弟身上。弟弟正把蛋白咬成月牙,碎屑沾在嘴角,像偷吃了云朵。七七低头,把碗里残留的蛋黄渣刮干净,筷子尖刮得瓷碗“咯吱”作响,那声音像老鼠在啃她心口的木板。
午后,母亲煮龙须面。细如发丝的挂面在滚水里翻腾,像一尾尾银鱼。父亲生前留下的老砂锅被端到灶台上,砂锅内壁还留着去年除夕的裂纹,却被母亲用米汤养得油亮。她先给弟弟盛面,筷子高高挑起,热气在电灯底下凝成白雾,弟弟的脸在雾中忽远忽近。汤面上漂着两粒葱花,像两叶小舟,而真正的舟是那一团面,被母亲细心地卷成鸟巢状,卧在碗心。
“趁热。”母亲把面推给弟弟,顺手把汤勺插进他手里。弟弟低头吸溜,舌尖先试探温度,随即大口吞咽,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小猫喝水。七七坐在对面,面前是一碗汤——煮过面的汤,浑浊,带着面粉的甜,葱花的香,以及一点点酱油的琥珀色。她双手捧碗,指尖被烫得发红,却舍不得放下。汤面映出她的脸,比实际年龄小,眼角却垂着,像被雨水打湿的柳叶。
她小口啜饮,舌尖先尝到面汤的稠,再尝到葱花的辣,最后尝到锅底那一丝焦苦——是母亲不小心煮干的一小块面渣。七七把那点焦苦含在舌根,像含着一枚黑褐色的种子,等待它在自己身体里发芽,长成一棵能遮风挡雨的树。
弟弟吃完,碗底剩下一小撮面,被汤泡得发胀。他推开碗,跑去客厅看动画片,拖鞋“哒哒”地敲着水泥地,像一串短促的鼓点。母亲收拾碗筷,顺手把弟弟剩的面倒进七七碗里。“别浪费。”她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七七点头,用筷子捞起那些残面,它们已经失去弹性,软塌塌地挂在筷尖,像被雨水泡过的旧棉线。
她把它们送进嘴里,咀嚼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母亲背对她洗碗,水声“哗哗”,盖过了所有秘密。七七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还在,会把蛋黄掰成两半,一半塞给她,一半给弟弟。那时蛋白归母亲,父亲吃剩下的边边角角。后来父亲走了,蛋黄也走了,只剩她和弟弟,像两只被放在不同天平上的砝码,一个永远向上,一个永远向下。
傍晚,弟弟的动画片放完,跑回厨房找水喝。他踮脚够到凉水壶,回头看见七七正站在灶台前,用铲子刮锅底那层焦黄的蛋渣——母亲煎蛋时留下的,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旧报纸。弟弟歪头,突然说:“姐,你喜欢吃蛋黄啊?那我以后都给你。”
七七的手停在半空,锅铲尖上挂着一粒小小的、黑褐色的蛋渣。她回头,看见弟弟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刚擦干净的玻璃珠,映出她缩小的脸。她笑了笑,把蛋渣铲进自己碗里,声音轻得像在对自己说:“好啊,那姐姐以后给你留蛋白。”
弟弟蹦跳着走了,没听见母亲在后门口叹气。母亲手里拎着垃圾袋,袋口露出那只装过蛋黄的小碟,碟底还留着一圈干涸的酱油印,像一轮褪色的月亮。七七低头,把最后一点蛋渣送进嘴里,嚼得很慢,仿佛要把这一天的所有滋味都嚼成一颗不会化的糖,含在舌底,等夜深人静时,再偷偷拿出来,用舌尖轻轻舔一舔——舔到的是蛋黄的腥,蛋白的淡,面汤的甜,以及那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焦苦的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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