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丈夫走后,她收拾完碗筷,想坐下喝口粥。
可指尖刚碰到碗沿,就见婆婆裹着厚棉袄,端着满满一盆脏衣裳从里屋出来,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冷风。
“惠娘,这些衣裳今日必须洗完,下午得去镇上给你公公拿药,免得耽误了他的病!”
婆婆将木盆重重放在她面前,惊得惠娘一哆嗦,她赶紧放下碗,双手拢了拢衣襟,弯腰接过沉甸甸的木盆,一步一挪地往井边走去。
院角的井沿结着薄冰,她蹲下身,哈了口气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才敢伸去提水桶。
井水冰凉刺骨,刚碰到水,手指就瞬间麻木,连皂角都捏不住。
惠娘咬着牙,一点点搓洗着衣裳,冷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在袖口结成细小的冰粒,风一吹,冻得胳膊生疼。
到了晌午,日头虽挂在天上,却没半点暖意,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
惠娘提着食篮去地里给丈夫送午饭,食篮外层裹了两层厚布,还是挡不住寒气,走到半路,指尖就冻得发紫。
丈夫正弯腰翻地,见她来,只抬了抬眼,接过食篮就蹲在田埂上大口吃起来。
惠娘则站在一旁,帮着把翻出来的碎土块捡开,寒风卷着尘土往嘴里灌,她无处可躲。
傍晚回来,天已经擦黑,她先去灶房焖饭,灶膛里的柴火湿了,半天点不着,浓烟呛得她直咳嗽,眼泪直流。
饭还没焖好,又想起上午没洗完的衣裳还在井边,赶紧跑出去搬。
衣裳上结了层薄霜,硬邦邦的,惠娘只能抱着木盆往灶房挪,想借着灶火的暖意化冻。
刚把衣裳铺开,孩子就哭着跑进来:“娘,我冷,我饿!”
惠娘赶紧擦了擦手,从灶上摸出个烤得半焦的红薯,剥了皮递给孩子,自己则继续搓洗那些刚化冻、依旧冰凉的衣裳。
直到月亮挂上树梢,才把一家人的衣裳晾好,冻得僵硬的手指连衣绳都系不牢。
刚晾完衣裳,婆婆又在里屋喊:“水呢?睡前的热水忘了烧?”
惠娘赶紧往灶房跑,烧开的水刚倒进水桶,就被婆婆催着端进去,帮公公换药。
公公的腿有旧疾,冬天疼得厉害,她得蹲在地上,帮着揉按半个时辰,直到自己的膝盖冻得发麻,才敢起身。
忙完这一切,灶上的饭早就凉透了,她只能盛碗凉饭,就着腌菜疙瘩囫囵咽下去,胃里一阵冰凉。
夜里,屋里没生火,冷得像冰窖,惠娘坐在油灯下,缝补家人的旧衣裳。
丈夫的棉裤破了个洞,棉花露在外面,她得拆了重新缝;小叔子的棉袄短了,得接块布;小姑子的棉鞋开了线,也得补好。
油灯的光昏昏暗暗,惠娘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手指被针扎破了,也只是含在嘴里吮一下,血腥味混着油灯的烟味,涩得喉咙发紧。
孩子睡得不安稳,总踢被子,惠娘一夜要醒好几回,帮孩子掖被角,自己连个整觉都睡不成。
天不亮,鸡刚叫第一声,她就又起身了。
婆婆的絮叨声、孩子的哭闹声、小叔子小姑子的叫唤声,像鞭子一样催着她。
她烧火、做饭、洗衣、喂猪,连喝口热水的时间都没有。
婆婆总说做媳妇的本就该这样,丈夫也总觉得她在家也没别的事,只有惠娘自己知道自己有多疲惫,她已经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要是哪件事慢了,丈夫的巴掌就会甩过来,孩子也会跟着哭着喊:“娘笨,娘没用!”
惠娘偶尔也会坐在井边发呆。
寒冬的风卷着碎雪,落在她单薄的衣襟上,她却像没察觉似的,只仰头望着天上的云。
云是灰白的,像被冻硬了的棉絮,慢悠悠地飘着,让她想起未出嫁时,娘家后院那棵老梨树。
那时候还是春天,梨花开得满院白,她提着竹篮上山打草,草叶上的露珠沾湿了布鞋,却一点不觉得冷。
回家的路上,会路过村口的小铺子,她攒上几天帮人缝补的工钱,能买一块裹着油纸的甜糕,咬一口,甜香能从舌尖甜到心里。
到了冬天,娘会把暖手炉揣进她怀里,炉子里的炭烧得旺,连带着被窝都是暖的,她能安安稳稳睡一整晚。
“要是能一直那样就好了。”她常对着云喃喃自语。
屋里放着个半旧的瓷枕,是她的陪嫁,尺寸刚好能枕住脖颈,枕面描着几朵细碎的梨花。
白日里她忙着洗衣做饭,没功夫碰它,只有到了夜里,把它小心垫在脖子底下,才能让僵硬了一天的肩颈稍微舒展些。
从无尽的疲惫里抽出身,勉强睡上一会。
终于有一天,她实在撑不住了。
这一次,惠娘没被吵醒,而是做了个很长很暖的梦。
她回到了少女时代,春日里梨花开得满院白,她坐在树下,娘正把刚蒸好的红糖糕递到她手里,糕体冒着热气。
娘摸着她的头说:“我的囡,以后不用再辛苦啦。”
后来她嫁了人,丈夫是邻村温厚的教书先生,从不让她沾重活。
天不亮时,是丈夫先起身生灶,等她慢悠悠醒过来,桌上已摆好了温热的粥和咸菜。
冬天洗衣,丈夫会先把井水烧热,再搬来小凳让她坐着洗,自己则在一旁劈柴,时不时回头问她冷不冷。
她有了一儿一女,孩子们从不哭闹着要东西,下学回家会帮她递碗筷、擦桌子。
公婆待她亲如己出,婆婆总把好吃的留给她,公公会在她缝补衣裳时,点上更亮的油灯,担心她伤了眼睛。
她这辈子,没挨过冻,没受过累。
春日里和丈夫去后山采花,夏日里在院里摇着蒲扇听孩子们读书,秋日里晒着太阳缝新衣裳,冬日里一家人围着火炉吃火锅。
她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看着丈夫鬓角慢慢染了霜,自己也成了满头白发的老太太。
临终时,丈夫还握着她的手,轻声说:“这辈子,委屈你跟着我,却也幸好有你”。
她笑着摇头,说:“这一辈子,我觉得很幸福。”
第二天天亮,婆婆见她迟迟没起,不耐烦地推开房门,刚要开口呵斥,却见她安安静静躺在炕上。
双眼紧闭,嘴角带着没散的笑意,伸手一探,身体早已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