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丰阳县的风雪比往年更早地来了。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天刚蒙了蒙亮,王延光就披着军大衣出了门。他没坐单位配的吉普车,而是蹬上那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沿着结冰的县道往东边骑去。车轮碾过薄霜发出咯吱声,像极了小时候踩在雪地上的脚步。
他要去的是白家湾村外那片新平整出来的荒地。前些日子下了场大雪,把整片坡地盖得严严实实,远看像一块巨大的白棉布铺在山腰上。王延光停下车,从后座解下一个帆布包,掏出铁锹开始铲雪。寒风吹得脸颊生疼,但他干得热火朝天,额头渐渐渗出细汗。
这片地是他半个月前跑断腿才争取来的。原本是村集体的一块撂荒坡,土质偏酸,种粮食产量低,村民们都不愿要。王延光找村支书谈了三次,又请乡政府打了招呼,最后以每年一百元的价格租下二十亩,租期十年。合同签好那天,他还特意请村支书喝了顿酒,两瓶西凤下肚,话也说得透亮:“张书记,我不是来占便宜的,这地我要种一样新东西,将来能让你们村每户人家多添台收音机。”
如今魔芋种子还没到,可准备工作不能等。他一边清雪一边盘算:开春化冻后要先翻地起垄,按李忠田说的标准,垄宽八十厘米,沟深三十厘米;肥料得用农家肥混草木灰,不能上化肥;最重要的是排水??魔芋最怕积水烂根,必须挖好纵横交错的排水沟。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白秀云抱着个搪瓷缸子走来,脸上冻得通红。“你这个人真是疯了!天寒地冻的不在屋里待着,跑这儿来当愚公?”她拧开盖子递过去,“喝口姜糖水暖暖身子。”
王延光接过缸子,热气扑在脸上。“你不也来了?宁宁作业写完啦?”他笑着问。
“写完了,我让她抄《朱子家训》,够她忙一阵。”白秀云跺着脚取暖,“我说,你真打算在这儿种那个……魔什么?”
“魔芋。”他咽下一口热水,甜辣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明年开春李忠田就寄种子过来。这片地先晾着晒太阳杀菌,等雪化了还得撒石灰消毒。”
白秀云望着这片荒坡,眼神复杂。“二十亩地一年一百块,听起来不多,可万一赔了呢?咱们攒这些年,也就够买半台拖拉机的钱。”
王延光放下缸子,用铁锹尖在地上画了个圈。“你看,全国能种魔芋的地方不少,但形成产业的没几个。为啥?没人牵头。就像当年的苹果,陕西洛川以前也是穷山沟,现在家家户户住楼房。关键是要有人先迈出第一步。”
他指向远处雾蒙蒙的山峦。“丰阳县海拔、气候、土壤都合适。后世这里确实发展过魔芋产业,可惜后来因为加工厂倒闭,农民亏了钱,才慢慢荒废。这次不一样??”他声音沉下来,“我们自己掌握加工环节,不靠中间商压价。第一批产品我打算做成即食卤味,用咱们现有的分店渠道销售。稳扎稳打,三年内绝不扩张。”
白秀云默默听着,忽然笑了:“你知道吗?刚才我在路上碰到老赵头,他说你这是‘资本主义尾巴又翘起来了’。”
“随他说去。”王延光不以为意,“八十年代了还讲这个?真要查,我就说是响应国家‘发展多种经营’的号召。再说了,等将来乡亲们每家每户靠这个增收,看他还有没有脸说风凉话。”
两人正说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蹦蹦车嘎吱停下。开车的是王延光堂弟王延海,裹着件油腻腻的皮夹克跳下来。“哥,你可真能折腾!爸让我给你送棉鞋来,说你穿单鞋踩雪地早晚得冻坏脚。”他从车斗拿出个塑料袋,里面是母亲亲手做的千层底棉鞋。
王延光换鞋时,王延海蹲在地头掐了一把冻土搓了搓。“这土看着还行,就是石头多。哥,你要真干这事儿,算我一个。我在砖厂干够了,天天搬砖累死个人,工资还总拖欠。”
“你想清楚?”王延光系紧鞋带,“前期可能半年见不到钱,土地改良、育苗、搭棚都要投入。”
“我想好了。”王延海一拍大腿,“你在西安读书那会儿,我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上次回来讲什么‘产业链’‘附加值’,虽然听不太懂,但我知道你是想带着老家的人挣钱。我不怕吃苦,就怕没出路。”
白秀云看看丈夫,又看看小叔子,忽然鼻子发酸。她想起去年冬天,王延光在灯下写可行性报告到凌晨,算了一摞草稿纸:每亩产鲜芋两吨,按保守价八毛一斤,扣除成本净赚两千四;加工成魔芋精粉,利润翻三倍;做成即食食品,又能再翻一番……数字背后,是一个普通技术员对改变命运的全部想象。
“那就先这么定。”王延光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雪渣,“延海你负责组织人手清理碎石,每天十个人,工钱按日结。秀云你去供销社联系,看能不能赊一批农膜和竹竿,记在我名下。等研究生面试结束,我就去县里跑办厂手续。”
年后初七,春寒料峭。王延光接到西北大学研究生院的通知,让他去西安参加复试。临行前夜,他在台灯下整理材料,白秀云在一旁帮他熨烫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
“你说教授要是问起你的研究方向怎么办?”她一边喷水一边问,“你总不能说是为了将来开厂赚钱吧?”
“就说关注农村经济发展。”王延光翻着笔记,“具体题目我已经想好了??《论特色农产品产业化路径探索:以魔芋为例》。既有理论高度,又能结合实践。”
第二天清晨赶火车,天还没亮透。站台上呵气成霜,白秀云把一个铝饭盒塞进他提包。“腌菜炒肉,还有两个煮鸡蛋,路上垫垫肚子。”她顿了顿,“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考不上也没关系,咱们的日子已经不错了。”
王延光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原本细腻,如今指节因常年做账变得有些粗粝。“我一定要考上。不只是为了文凭,更是为了能理直气壮地去找专家要资料,请教授当顾问。一个普通干部说话没人听,可要是‘王研究生’,情况就不一样了。”
火车穿过秦岭隧道时,他望着窗外飞逝的岩壁,想起昨夜做的梦:漫山遍野的魔芋叶如绿浪翻滚,戴着草帽的村民弯腰采收,远处新建的加工厂烟囱冒着白烟,厂区门口挂着“丰阳魔芋集团有限公司”的铜牌……
复试在西北大学经管学院进行。五位教授围坐一圈,主考官是经济系主任陈国栋。当王延光说出研究方向时,老人眼睛明显亮了一下。“有意思。说说看,为什么选魔芋?”
“因为它连接着三个层面。”王延光镇定回答,“微观上,它能提高农户收入;中观上,可促进县域特色产业发展;宏观上,符合国家调整农业结构、发展高附加值作物的战略方向。更重要的是??”他加重语气,“这是一种风险可控的共同富裕实践。”
答辩持续了四十分钟。结束后陈教授单独留下他。“小王啊,你的思路很开阔。不过我提醒你,学术研究要避免过于功利化。如果只是为了经商,不如直接去读mBA。”
“教授,我理解您的顾虑。”王延光诚恳地说,“但我始终认为,真正的经济学应该服务于民生。我家乡有十万农民,他们需要的不是抽象模型,而是实实在在的增收途径。如果我的研究最终能让几百户人家孩子上学不愁学费,老人看病不用借钱,这样的‘功利’,难道不值得追求吗?”
三月中旬,录取通知书寄到办公室。同一天,李忠田的包裹也到了??五个牛皮纸袋,每袋装着五百粒饱满的魔芋种子,附带厚厚一叠种植手册。王延光立即召集王延海等人,在选定地块建起六个塑料大棚。他严格按照手册要求,将种子浸泡赤霉素溶液二十四小时,然后埋入铺了草木灰的沙床中催芽。
四月初,第一株嫩芽破土而出。那抹稚嫩的绿意让守了半宿的王延海激动得差点跪下磕头。“哥!活了!真活了!”他嗓子发颤,“这玩意儿真能在咱这儿长!”
王延光蹲在棚边,用手指轻轻碰触那株幼苗。阳光透过薄膜洒下来,照得叶片晶莹剔透。他知道,这一刻起,某些事情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接下来两个月,他白天处理建委工作,晚上泡在大棚里记录生长数据。何根成调回县城担任村镇建设管理站副站长后,主动请缨参与项目,利用职务之便帮着绘制厂区规划图。白秀云则悄悄盘算家庭收支,把多年积蓄取出三万八千元,锁在卧室柜子里只等丈夫一声令下。
五月末,首批试验苗长到半尺高,抗病性和适应性超出预期。王延光趁热打铁,带着数据走访县农业局、科委,申请“特色经济作物试点项目”资金扶持。起初领导们将信将疑,直到他拿出西南农业大学的品种证明和加工应用文献,才有人松口答应向上级汇报。
六月十五日,县常委会专题讨论此事。花新平力排众议:“王延光同志这个设想很有前瞻性。我看可以批五万元启动资金,土地指标优先保障。但有一条??”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王延光,“必须建立利益联结机制,让普通群众真正受益,不能搞成少数人发财的买卖。”
会议通过当天,王延光回到家中,发现全家人都在等他。父亲坐在堂屋正中,面前摆着存折和印章。“爹……”他刚开口,老人抬手制止。
“不用说了。你妈走之前交代过,家里最难的时候都过来了,现在有点积蓄,该支持你闯一闯。”老人声音沙哑,“记住,钱可以赔,良心不能丢。要是哪天听见有人说‘王家寨出了个黑心老板’,我第一个打断你的腿。”
王延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水泥地上。那一声闷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当晚,他独自来到后山坟地。父母合葬的墓碑前,他摆上一瓶西凤酒,两碟花生米。“爸,妈,儿子要干大事了。”清冷月光下,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能要很忙,不能常来看你们。但你们放心,等工厂建起来,我要让整个丰阳县都知道,有个叫王延光的人,没给咱王家丢脸。”
七月流火,魔芋茎秆已长到膝盖高。王延光在县委党校组织的第一期“魔芋种植培训班”正式开班,六十名来自各乡镇的农技员和村干部参加了学习。讲课的是他专程从重庆请来的李忠田和一位西南农大的研究生。课间休息时,有村干部嘀咕:“种这玩意真能挣钱?别又是上面搞的形式主义。”
李忠田闻言站起来,操着四川话说:“各位老乡,我给你们算笔账。一亩地投三千,收成按最低算两吨,卖给加工厂就是三千二。要是自己加工成精粉,卖到五千不成问题。现在全国只有三四家像样厂子,原料抢得很!你们这儿气候好,种出来品质更高,到时候不怕没人要!”
培训结束当晚,王延光请所有人吃羊肉泡馍。席间,白家湾村支书猛地站起来:“王干部!我们村十八户愿意试种!地都腾出来了,就等你发种子!”
类似场景在接下来半个月不断上演。最终统计,全县七个乡镇共落实种植面积三百二十七亩。王延光连夜起草协议:由他统一提供种苗和技术指导,收获后保底收购,价格随行就市上浮百分之十。
八月十二日,立秋前一天。装载着粉碎机、干燥箱、净化设备的三辆卡车驶入丰阳县工业园。厂区围墙上,“丰阳魔芋科技开发有限公司”的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奠基仪式上,常务副县长亲自培土,花新平意味深长地对王延光说:“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单纯的国家干部了。记住,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比行政权力更重。”
鞭炮炸响的那一刻,站在人群中的白秀云悄悄抹了眼泪。她看见丈夫挺直脊背接受祝贺,阳光照在他鬓角新添的白发上。她知道,那个曾经为五十块钱奖金欣喜若狂的技术员,正在一步步走向未知的远方。
而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