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光站在晒谷场边上，看着满地炸开的红纸屑和袅袅升起的青烟，心里头也跟着热乎起来。雪还没化完，踩在脚下咯吱作响，远处山梁上零星传来几声炮仗，像是应和着这新年的钟声。屋里头电视里正播着春晚的小品，笑声不断，宁宁趴在炕沿上看得起劲，安安却缠着爷爷再放一挂鞭。

    “再来一挂！”孩子嚷着，王箱如笑得合不拢嘴，又从屋里拿出一串用红绳子串好的二踢脚，“来，爷爷教你点。”

    刘秀山也在旁边凑热闹，蹲在地上帮着摆炮，嘴里还念叨：“咱们乡里头今年可真是热闹，往年这时候静悄悄的，现在家家户户都敢放炮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对王延光说，“听说李老三儿子从广东打工回来了，带了一大堆好东西，连彩电都买了，还请全村吃了顿饭。”

    王延光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他知道，这几年外面变化太快，像他们这种偏远乡镇的人，以前连自行车都是稀罕物，如今却开始比谁家先买电视机、谁家娃在外头挣得多。而他自己，不过是搭上了时代的车，跑得快些罢了。

    守完岁已是凌晨一点多，一家人收拾铺盖准备睡觉。王延光躺在老家那张硬板床上，听着窗外风刮过屋檐的声音，思绪却飘得很远。明年的事儿一件接一件等着他去办：建委新设的村镇管理股得尽快挂牌，何根成得调回来；西北大学研究生面试要认真准备；最关键的是??魔芋种植项目必须落地。

    他翻了个身，脑子里浮现出李忠田临别时说的话：“开春就把种苗寄你。”这话像颗种子，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他盘算着，如果能在丰阳县找到两三个试点村，先小规模试种，同时联系西南农大的专家写个可行性报告，等秋季有了初步收成，再向县里申请专项资金支持，那就稳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村里就开始有人走动。穿着新衣的孩子们成群结队挨家拜年，喊着“恭喜发财”“身体健康”，大人则端出瓜子糖果招待。王延光一家也早早起床，烧了热水洗脸，换上干净衣服，准备接受亲戚邻里拜年。

    最先来的是一大早就翻山过来的王家远房表叔，提着一只腊鸡，进门就拱手：“延光啊，你现在可是咱王家最有出息的后生了！建委主任，还是大学生，将来怕是要进县委班子的！”

    王延光连忙笑着迎上去，接过礼往桌上放，“表叔您太抬举我了，我还不是靠大家帮衬才走到今天？您坐，喝茶！”

    接着是隔壁王引柱一家、堂哥王建国带着媳妇和娃、还有几个小时候一起玩泥巴的发小……人来人往，屋里很快挤满了人。白秀云忙前忙后倒水递烟，两个孩子被塞了无数红包，乐得合不拢嘴。

    中午摆了三桌，都是自家人，炒腊肉、炖土鸡、蒸鱼、炸丸子，满满当当十几道菜。席间话题自然绕不开王延光的工作，有人说：“你们建委现在权力大得很呐，修路、批宅基地、管施工，哪个环节不得经你手？”也有人试探着问：“我家想翻修老屋，能不能帮忙通融一下手续？”

    王延光听得明白，这些人不是真来拜年，而是借机办事来了。他也不恼，只笑着应承：“政策摆在那儿，能办的我一定帮，不能办的我也做不了主。不过回头我把相关流程给你们写清楚，照着来，肯定没问题。”

    一顿饭吃完，送走最后一拨亲戚，已是下午三点。王延光刚坐下喘口气，门外又响起脚步声??原来是乡党委书记赵德海亲自来了，身后还跟着副乡长周志明。

    “哎哟，书记您怎么亲自来了？”王延光赶紧起身相迎。

    赵德海哈哈一笑：“你不也是咱乡走出去的大干部？再说这一年多你在建委干得好，全县都知道咱们王家寨出了个能人，我不来拜年，乡亲们该说我摆架子喽！”

    几人落座，寒暄几句后，赵德海便转入正题：“听说你们建委要成立新的管理部门？专门管村镇建设？我们乡里也正愁这事没人牵头呢。你看，能不能把试点放在咱们乡？最好就在王家寨或者李家坪？”

    王延光心中一动，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点点头：“赵书记您说得巧了，我正打算年后提这个建议。我们准备选两到三个基础条件好的乡镇做首批试点，重点推广规范化建房审批、统一设计图纸、加强施工安全管理。要是乡里愿意配合，我可以优先推荐咱们乡。”

    “那太好了！”周志明立刻接话，“李家坪去年就规划了新区，已经有十几户准备建新房，正好可以拿来试点！而且那边地势平整，交通也方便。”

    王延光记在心里，笑着说：“行，回头我把具体情况整理一下，提交给花主任参考。只要上面点头，我就让何根成回来负责对接。”

    两人走后，王延光坐在门槛上抽了根烟，望着远处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雪坡，心里踏实了许多。他知道，这些看似简单的拜年走访，其实都是权力网络中的节点连接。今天收下的每一句恭维、每一次请求，都会在未来某个时刻变成资源或助力。

    初三那天，王延光带着全家回县城走亲戚。方明才也来了，开着一辆刚买的二手东风小货车，说是单位淘汰下来的，便宜处理给了他。车上除了行李，还装着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腊肠、腊肉、野菌、蜂蜜，足足两大麻袋。

    “主任，那些拜年礼我都打包好了，藏在我丈母娘家的地窖里，等过完年我拉去西安卖。”方明才压低声音，“杂货铺老板说了，光是那几条带鱼就能卖八十块，整箱的罐头更抢手。”

    王延光点点头：“小心点，别让人认出来。卖完钱你留五百当油费和辛苦费，剩下的给我存银行。”

    “哪能要您的钱！”方明才连连摆手，“要不是您带着我，我现在还在工地扛水泥呢。”

    王延光拍拍他肩膀：“以后这样的事还多着，你要学会做事做人，别光想着回报。”

    回到县城家中，王延光开始着手准备返工事宜。他先把研究生面试需要的材料整理了一遍，包括个人简历、工作业绩总结、推荐信草稿，又给西北大学经济系的导师曾彦文写了封信，请他帮忙指点论文方向。

    正写着，电话铃响了。是李忠田打来的。

    “延光，新年好啊！”电话那头声音清朗，“我这边已经开始给你准备魔芋种苗了，是本地驯化的花魔芋，抗病性强，适合陕南气候。另外我还托人找了西南农大一位姓陈的教授，他对魔芋深加工很有研究，答应写一份技术指导手册。”

    王延光一阵欣喜：“太好了！李老师，真是太麻烦您了。”

    “客气啥，咱们同学一场，再说你也帮我联系了西大的合作课题，互相帮忙嘛。”李忠田顿了顿，“对了，你那个加工资料的需求我也记着呢，这两天就给你寄过去，里面有三家魔芋粉厂的工艺流程图和技术参数，你可以参考着做个初步方案。”

    挂了电话，王延光久久未能平静。他知道，这件事正在一步步走向现实。但他也清楚，真正难的不在技术和资料，而在资金和政策。

    初八上班第一天，王延光一进办公室，就召集全体中层开会。他开门见山地说：“根据上级文件精神，我县将设立‘村镇建设管理办公室’，隶属建委，为股级单位，负责全县范围内农村建房审批、规划指导、安全监管等工作。今天开会，就是要确定人选、职责分工和近期任务。”

    底下一片议论声。有人眼睛发亮，知道这是个实权部门；也有人皱眉，担心增加工作负担。

    王延光继续说道：“这个办公室由何根成同志任副主任（主持工作），暂配工作人员三人，办公地点设在原档案室改造后的东楼二楼。年前他在基层蹲点表现突出，经验丰富，希望大家支持他的工作。”

    此言一出，全场安静了几秒。何根成本人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连忙站起来表态：“感谢王主任信任，我一定全力以赴，绝不辜负组织期望！”

    会议结束后，王延光单独留下花新平汇报情况。花新平听完点了点头：“你这个安排合理，既体现了奖惩分明，又推动了重点工作。不过你要注意，不要让人觉得你是凭个人喜好用人。”

    “我完全按照制度走的程序，”王延光解释道，“何根成有三年一线施工管理经验，参与过五个重点项目，考核成绩连续两年优秀，提拔是有依据的。”

    花新平笑了笑：“我知道你做事稳妥。不过接下来你要面对的，可能不只是人事问题。”

    果然，第二天地区建委派来工作组调研“村镇站”推进情况，带队的是副主任孙国栋。此人与王延光有过一面之缘，态度表面客气，实则带着审视意味。

    座谈会上，孙国栋问：“你们这么快就定了负责人？有没有征求地区意见？”

    王延光从容答道：“人选是经过单位民主推荐、集体研究决定的，目前只是临时任命，后续会按程序上报备案。我们也欢迎地区领导提出指导意见。”

    孙国栋哼了一声：“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也要讲规矩。你们这个魔芋产业的想法，是不是也有点太超前了？”

    王延光心头一紧，没想到对方竟已得知自己私下调研农业项目的动向。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目前只是初步设想，还没有正式立项。我只是作为一名在职研究生考生，想结合地方实际做一些课题研究，将来或许能为县域经济发展提供参考。”

    “嗯，学习是好事。”孙国栋语气缓了些，“不过要注意分寸，别把手伸得太长。建委的主业是城市建设，别搞成农业局了。”

    送走工作组后，王延光坐在办公室沉思良久。他意识到，自己的每一步动作，都已经进入某些人的视线。想要做成事，不仅要快，更要稳。

    当天晚上，他写下一份详细的《关于发展丰阳县魔芋产业的初步构想》，内容涵盖种植可行性分析、加工链条设计、市场前景预测、资金投入预算以及政产学研合作模式建议。写完之后，他又誊抄一遍，密封好，准备找机会亲手交给花新平。

    与此同时，李忠田寄来的资料也到了。厚厚一包，除了加工厂的技术图纸，还有几篇学术论文复印件，其中一篇题为《魔芋精粉提取工艺优化研究》让他眼前一亮。他连夜研读，并做了大量笔记。

    一周后，方明才从西安回来，带回一万两千多元现金，整整三沓钞票用牛皮纸包着，放在王延光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

    “全卖完了？没出什么事吧？”王延光问。

    “顺利得很！杂货铺老板说城里人过年就爱吃这些土味年货，尤其是那几瓶泸州老窖，五百块一瓶卖出去的！”

    王延光数了数钱，留下三千作为家庭开支备用金，其余九千全部锁进了保险柜。这笔钱他另有用途??他已经决定，用自己的积蓄先垫付一部分魔芋试点种植的资金，等项目见效后再向县里申请追补。

    二月中旬，研究生面试通知下来了。王延光请假三天前往西安。临行前，他特意去了趟乡下，在王家寨和李家坪两个村子召开了村民大会，宣传魔芋种植试验计划，承诺免费提供种苗、技术指导，并保底收购。

    “一亩地预计产鲜芋两千斤，按保底价每斤三毛算，就是六百块收入，比种玉米强多了。”他在台上讲得激情澎湃，“而且不占好地，山坡林下都能种！”

    村民们半信半疑，但也有人心动。最终登记报名的有十七户，涉及土地四十三亩。王延光当场写下协议，盖上私章，承诺开春即送苗上门。

    抵达西安那天，天空飘着细雨。曾彦文在校门口接他，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那个构想我看过了，挺扎实。我已经帮你递给了系主任，他说有兴趣，建议你入学后成立一个区域经济研究小组，专门做这个课题。”

    王延光心头一热：“谢谢老师提携。”

    “不过你要记住，”曾彦文严肃地说，“这件事牵涉面广，一旦启动，就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你需要获得政府支持，需要企业参与，还需要学术背书。单靠热情不行。”

    “我明白。”王延光点头，“所以我才一定要考上，只有拿到这个平台，才能把事情真正做起来。”

    面试过程顺利。主考官对他的基层工作经验极为看重，尤其欣赏他将理论与实践结合的能力。三天后，录取通知书寄到家中。

    消息传回丰阳县，建委上下一片振奋。吴兴贵专门买了两瓶酒跑到王延光办公室祝贺：“咱们建委总算出了个研究生干部！以后开会发言都有分量了！”

    就连一向冷淡的梁忠厚也破例说了句：“年轻干部肯上进，是好事。”

    三月初，第一批魔芋种苗如期送达。是用木箱包装的块茎，每箱五十公斤，共十箱，附带详细栽培说明。王延光亲自带队，将种苗分发到各试点农户手中，并邀请县农业局技术员现场培训。

    与此同时，他以个人名义向西南农业大学陈教授汇去五千元研究经费，请求其派遣技术人员前来指导，并协助建立“丰阳县魔芋种植实验基地”。

    四月中旬，陈教授派出两名研究生前来驻点三个月。他们带来了先进的测土配方技术，帮助选定最佳种植区域，并设计了一套简易发酵堆肥法，极大提高了成活率。

    五月，王延光在建委内部会议上正式提出“打造魔芋全产业链”的战略设想，并建议成立“丰阳县特色农产品开发领导小组”，由县政府牵头，多部门协作推进。

    这一次，他没有再藏着掖着。他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与其被人背后议论，不如主动出击，把事情做到阳光下。

    花新平听了汇报后沉默许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你胆子不小啊。”

    王延光直视着他：“我不是为了个人出风头，而是看到一条能让老百姓增收的路。如果我们不做，别人也会做。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我们丰阳县走在前面？”

    花新平终于笑了：“好，那你就好好去做。需要我签字的时候，我会签。”

    窗外，春阳高照，柳絮纷飞。一辆吉普车驶出县城，朝着王家寨方向疾驰而去。车上坐着王延光和他的团队，后备箱里装着最新的土壤检测仪，前方，是一片等待唤醒的山地，和一个即将改变命运的产业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