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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类父?爱你老爹,玄武门见!》正文 第三百七十三章 猎将
    雷声滚滚,如千军万马奔腾于天际。暴雨倾盆而下,上林苑的湖面翻起白浪,昆明池畔的画舫纷纷靠岸,宫人疾步穿梭,收帘闭牖,唯恐风雨损了器物陈设。避暑山庄内灯火摇曳,铜鹤香炉中升起一缕沉水香气,在湿气弥漫的殿宇间缓缓游走。

    刘彻仍坐于窗前,手中握着半杯未饮尽的菖蒲酒,目光穿过雨幕,落在庭院中那两道身影上??刘据正与一名老宦官蹲在葡萄架下,亲手将竹竿斜撑入泥,加固被风掀动的藤架。雨水顺着他的玄色龙袍滑落,发髻早已湿透,却不见丝毫焦躁,反倒是低声叮嘱左右:“此藤新移,根尚未稳,若折于今夜,来年便无果可摘。”

    老宦官颤声道:“陛下贵为天子,何须亲冒风雨?交由奴婢们便是。”

    刘据摇头:“父皇最爱此物,王夫人遗爱所系,岂可轻忽?朕非为帝王,亦为人子。”

    话音落下,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他眉宇间的坚毅。那一瞬,刘彻仿佛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元狩二年冬,匈奴犯边,他一夜不眠批阅军报,亲自登城督工修缮长安城墙。那时他也曾说:“朕非为帝王,亦为赤子之主。”如今,儿子竟以同样的姿态,守护着他未曾珍视过的温情。

    刘彻缓缓起身,取过架上紫檀木杖,推开殿门。冷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他却不退反进,踏出廊下石阶。宦官惊呼欲阻,却被卫子夫抬手制止。

    “让他去吧。”她轻声道,“这一程,他等得太久了。”

    刘彻一步步走向庭院,脚步蹒跚却坚定。雨水打湿了他的素白衣袍,靴底踩在泥泞中发出沉重声响。当他终于走到刘据身旁时,太子才察觉父亲的到来,连忙跪地行礼。

    “父皇!您怎敢冒雨而出?快回殿中避寒!”

    刘彻未答,只是低头看着那株嫩绿的新藤,伸手轻抚其叶,指尖微微颤抖。“你说……它能活吗?”

    “必能。”刘据说,“儿臣已命农官日夜看护,施以沃土灵泉,三年之后,必成浓荫。”

    刘彻点了点头,忽然弯腰,用尽力气扶起一根倒伏的竹架。刘据大惊,急忙上前搀扶:“父皇不必亲劳!”

    “你忘了?”刘彻喘息着,声音低哑,“当年你在椒房殿外跪了一整夜,求朕赦免卫青私通匈奴之罪,朕也是这般,亲手把你扶起来的。”

    刘据怔住,眼中骤然泛起水光。

    那一夜,雪落长安,宫灯如星。年轻的太子披发跣足,额头磕出血痕,只因一句“舅父忠贞,天地共鉴”。而当时的刘彻,站在高阶之上,冷眼俯视,最终还是迈步走下丹墀,亲手拉起了那个倔强的儿子。

    十年光阴,角色轮转。如今是他这个太上皇帝,在风雨中佝偻着背,试图撑起一片属于儿子的天空。

    “据儿……”刘彻忽然开口,声音几近呢喃,“你恨过朕吗?”

    雨声轰鸣,仿佛天地都在屏息等待答案。

    刘据沉默良久,终是摇头:“儿臣从未恨过父皇。儿臣只恨??恨自己未能早些明白您的苦心,恨新政推行太急,伤了您的颜面,更恨这天下苍生受苦太久,而我们父子,竟耗去了整整十载光阴才走到今日这一步。”

    刘彻闭目,泪水混着雨水滑落脸颊。他想起元狩六年的巫蛊之祸,想起江充带兵闯入东宫,想起卫子夫抱着曹宗躲在夹壁之中瑟瑟发抖,想起自己怒极之下斩杀三族、血洗京畿……那些疯狂的日子,皆因猜忌而起,因权力而炽,最终烧尽了亲情,也几乎焚毁了江山。

    “是朕错了。”他终于承认,“朕以为掌控一切便是雄主,殊不知真正的王者,不在制人,而在安民。你做得对,据儿,你比朕更懂何为天下。”

    刘据伏地叩首,声音哽咽:“父皇教诲,儿臣终生不敢忘。今日所行,皆承父志。驱匈奴、通西域、兴太学、立五经,这些宏业,是您打下的根基。儿臣不过拾遗补阙,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刘彻苦笑,“你这是谦辞。你分明是逆流而上。邓氏、董氏背后牵连多少勋贵?师氏商族遍布十三州郡,豪强之家视新政如刀俎。你敢动他们,便是与整个旧世为敌。朕当年废窦家、抑田?,尚且步步为营,你却一击即中,雷霆万钧……这不是顺势,这是造势!”

    刘据说:“若无父皇开疆拓土、集权中央,儿臣纵有心改革,亦无力回天。今日之势,实乃父皇所赐。”

    父子二人在雨中相对而立,一个老迈垂暮,一个英姿勃发;一个曾以铁血铸就帝国,一个正以仁政重塑山河。风雨如晦,却照见两代君王的心魂交汇。

    忽有羽林郎疾奔而来,跪报道:“启禀陛下!太原囚车已抵灞桥,邓广押送入城,沿途百姓焚香祭祷,称陛下明察秋毫,还民公道!”

    刘据点头:“传令廷尉府,明日午时,公开审案,准许士民旁听,录其供词昭告天下。”

    “诺!”

    刘彻听着,心中再无疑虑。他知道,这场审判不只是惩治一名纵火犯,更是向全天下的豪强宣示:新君不容挑衅,律法高于权贵。昔日他以“酷吏”震慑群臣,如今刘据则以“公正”赢得民心。手段不同,目的却一??稳固皇权,安定社稷。

    雨势渐歇,云层裂开一线,月光洒落庭院。葡萄架下积水映出两人倒影,竟似融为一体。

    次日清晨,长安城万人空巷。廷尉府外广场设坛立柱,青铜獬豸立于台侧,象征司法公正。邓广披枷戴锁,跪于台上,面色灰败。旁观众人中有白发老农,有布衣书生,也有锦衣商人,皆屏息凝神,静待开审。

    主审官为御史大夫隽不疑,副审为大理寺卿杜周。二人依新颁《大汉律疏》条文逐项诘问,证据确凿,证人齐备,邓广当场认罪,供出其兄邓盛曾允诺事成后助其脱罪,并提及数名地方官员涉案。

    刘据端坐观政台,面无表情听取记录。待供词录毕,他起身宣布:“邓广纵火焚仓,致百姓险陷饥荒,罪大恶极,依律斩首示众,家产抄没,子孙三代不得仕宦。其余涉案官吏,一律革职查办,交有司详审定罪。另,自即日起,全国粮仓推行‘双钥制’:一钥归郡守,一钥归监察御史,开仓须双方共启,违者以谋逆论处。”

    诏令传出,满城哗然,继而爆发出震天欢呼。百姓知此新政将杜绝贪官借灾牟利之弊,自此家中有粮,心中无忧。

    刘彻在避暑山庄遥闻消息,只淡淡一笑,对卫子夫道:“他这是要把朕当年放出去的权力,一件件收回来啊。”

    卫子夫研墨侍立,柔声道:“可这也是为了江山长久。父虽创制,子善守成。您当年削藩,他今日抑商;您重武功,他修文治。变的是手段,不变的是天下。”

    刘彻默然良久,忽问:“你说,他会杀我吗?”

    卫子夫笔尖一顿,抬头惊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刘彻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禅位之后,历代太上,有几个善终?秦始皇未立储,汉高祖死后吕后专权,文帝虽让位予景帝,实则掌控兵权直至身故。唯有我,彻底交出了虎符、玺绶、奏章批阅之权……他若想永绝后患,一杯毒酒便可了结。”

    卫子夫放下砚台,正色道:“据儿不是那种人。”

    “可帝王无情。”刘彻冷笑,“亲情在皇权面前,薄如蝉翼。你看陈阿娇,曾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如今不过是个寄居离宫的大长公主。平阳姐姐关在宗正狱中,生死未卜。就连卫青、霍去病的后代,也被逐步调离军中要职……他在清洗,一步一步,悄无声息。”

    “那是整顿吏治,而非清算。”卫子夫坚决反驳,“卫家子弟若有才者,依旧擢升;无能者,自然退下。这正是公平!至于陈阿娇,她献宫赎罪,已是宽大处理。平阳之事,涉及谋反重罪,岂能因亲情枉法?据儿若真无情,何必亲自为你移宫、种葡萄、设宴祈福?他又何须冒雨护藤,只为博你一笑?”

    刘彻不语,但眼中阴霾稍散。

    数日后,刘据亲赴避暑山庄,请父皇前往甘泉宫休养。那里曾是刘彻常年理政之所,宫殿巍峨,气候宜人。

    “儿臣已在甘泉宫设立‘太上书房’,收集天下典籍、地图、兵策,供父皇阅览。若您愿指点新政,也可通过中书省传递意见。虽不再临朝,然智谋犹可泽被苍生。”

    刘彻望着儿子诚恳的目光,终是点头应允。

    临行前夜,他独自走入山庄后园,来到一座小亭。亭中石桌上,摆放着一只旧漆盒,打开后,竟是当年王夫人最爱的那枚玉簪,以及几页泛黄的诗笺??皆是少年刘据写给母亲的端午祝词,字迹稚嫩,情意拳拳。

    原来,这些年,刘据一直替他保存着这些旧物。

    刘彻捧盒而泣,久久不能自已。

    翌日启程,銮驾缓缓驶离上林。百姓夹道相送,高呼“太上安康”。刘据亲自执辔步行十里,直至灞水桥头方肯回返。

    马车中,刘彻掀开车帘,望着儿子远去的身影,低声说道:“子不类父?呵……或许正是如此。他比我更仁,更忍,也更像一个真正的皇帝。”

    卫子夫坐在身旁,轻轻握住他的手:“他是您的儿子,也是大汉的希望。从今往后,您不必再争,也不必再惧。安心颐养,看这盛世绵延,不好吗?”

    刘彻闭上眼,点点头。

    车轮滚滚,驶向甘泉。骊山背后的朝阳喷薄而出,金光洒满关中大地。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在长安未央宫深处,刘据回到宣室殿,展开一幅舆图。上面标注着西域诸国、南越地形、匈奴残部动向,以及即将推行新政的十七个试点郡县。

    他提起朱笔,在“陇西”二字旁写下批注:“移民屯田,三年免赋,军民共耕。”

    然后,他轻轻摩挲腰间那枚青玉环,低声自语:“父皇,孩儿不会让您失望。”

    窗外,槐花盛开,香气沁人。春风拂过殿前幡旗,猎猎作响,如同战鼓初鸣。

    大汉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