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的晨雾如纱,缭绕在飞檐翘角之间。刘彻倚靠在太上书房的窗前,手中握着一卷《孙子兵法》,目光却未落在竹简之上。窗外,几名宦官正将新运来的典籍搬入阁楼,其中赫然可见西域进贡的羊皮地图、南越木刻农书、乃至大秦商人携来的星象测算之术。这些本该由天子亲览的秘藏,如今竟尽数归于一位“太上”之手??这是尊崇,还是软禁?
他冷笑一声,将竹简轻轻搁下。
“据儿好手段。”他低声自语,“给我书,却不给我印;许我言,却不许我断。看似敬老尊亲,实则步步为牢。”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轻缓脚步声。卫子夫捧着一件玄色锦袍走入,见他神色郁郁,便柔声道:“昨夜风凉,你又忘了加衣。这袍是据儿命尚方监特制的,内衬用的是西域火浣布,轻暖不燥,最宜养身。”
刘彻瞥了一眼,冷道:“他还记得我喜欢火浣布?”
“怎会不记得。”卫子夫一边替他披上外袍,一边低语,“当年你在甘泉避暑,每至夜深批阅奏章,总嫌丝被厚重,偏爱此料。那时他还小,躲在屏风后偷看,后来自己悄悄记下了。”
刘彻怔住,指尖抚过衣襟上的云雷纹,忽然觉得心头一涩。
那年他三十五岁,正值壮年,日理万机,常通宵达旦。某夜忽闻帘外??,原是幼年太子蹑足而来,手中捧着一碗温热的桂浆,怯生生道:“父皇辛苦,儿臣不敢惊扰,只愿您饮一口再歇。”
彼时他未曾多言,只点头接过,一饮而尽。如今回想,那碗桂浆甜得发苦,仿佛早已预示了父子之间这数十年的滋味:初时清润,继而滞喉,终成难咽。
“他今日不来?”刘彻问。
“回父皇,陛下已在宣室殿召见匈奴使节。”卫子夫答,“左谷蠡王遣其子入质,并献骏马千匹,愿归附大汉,共击北虏残部。据儿要亲自接见,以示怀柔。”
刘彻眸光微动。他知道,所谓“北虏残部”,实则是伊稚斜单于之孙率领的万余骑,盘踞漠南,屡犯边塞。多年来汉军征讨未果,皆因补给艰难,士卒疲敝。而今刘据竟欲借匈奴内斗之势,以夷制夷,不动一兵一卒而收疆土,此策不可谓不高明。
“他倒学会用权谋了。”刘彻喃喃。
“不只是权谋。”卫子夫轻叹,“郝贤昨日来信说,陇西试点屯田已有成效,移民三千户,开垦荒地五万余亩,今夏便可收粮。公孙戎奴更在雁门设‘义仓’,百姓自愿纳粟,灾时取用,官府仅派员监督,不加干涉。民间称其为‘活命仓’,焚香供牌位者络绎不绝。”
刘彻闭目良久,终是长叹:“朕一生穷兵黩武,耗尽国力换得四海宾服;他却以仁政安邦,不动刀兵而民自归心……这天下,终究不是靠杀人坐稳的。”
正说着,忽有中常侍快步入内,跪禀:“启奏太上,城阳侯刘禄求见,言有要事奏闻。”
“不见。”刘彻挥手。
“可……他说,是关于平阳公主狱中密信之事。”
刘彻猛然睁眼。
片刻后,刘禄战战兢兢步入书房,额上冷汗涔涔。他曾因擅猎白鹿被罚,自此对天子敬畏如神,今敢直面太上陈情,已是鼓足毕生勇气。
“讲。”刘彻声音低沉。
“回太上……日前儿臣奉旨抄检平阳府邸,在其旧榻夹层中发现一封密函,乃……乃是主父偃生前遗书,托人转交平阳公主。当时未及呈报,后因惧祸藏匿,今思前想后,不敢再隐。”
说着,他双手奉上一卷泛黄帛书。
刘彻接过,展开细读,脸色渐变。只见其上写道:
> “公主殿下:
> 臣知必死矣。然临终有言,不得不吐。昔年巫蛊之祸,非臣构陷太子,实有人暗中操纵,借臣之名行灭族之实。幕后之人,乃江充与石庆合谋,而石庆背后,更有宫中贵人指使。臣曾见其使者出入长门宫,持金错刀为信物……若太子冤死,社稷危矣!望公主念血脉之情,护储君周全,勿使高庙血食中断……”
信末无署名,唯有一枚残缺印章,隐约可见“主”字一角。
刘彻手指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帛书。
主父偃!那个曾助他铲除窦家势力、推行推恩令的酷吏,最终却被他以“离间骨肉”之罪腰斩于市,诛九族。临刑前,此人仰天大呼:“陛下!臣死不足惜,但真相永埋,则奸邪长存!”
他一直以为那是怨恨之辞,如今看来,竟是临终谏言!
“金错刀……长门宫……”刘彻喃喃,“难道是她?”
卫子夫脸色骤白:“你是说……陈阿娇?”
“除了她还能有谁?”刘彻双目赤红,“她恨卫子夫夺宠,恨刘据为嗣,更恨我废她后位!当年她虽失势,却仍有旧仆往来宫禁,石庆之妹又是她的远亲……若真是她唆使江充发动巫蛊,借刀杀人,那十载父子相疑、母子惨死、兄弟屠戮,岂非皆因一人私怨而起?”
卫子夫跌坐椅中,泪如雨下:“难怪当年东宫被围,她竟一句求情也无……难怪她在冷宫多年,从未写过一封悔过书……原来,原来她一直在等我们全都死去!”
书房内一片死寂,唯有风穿棂而过,发出呜咽之声。
刘禄伏地不敢抬头:“陛下……天子已下令彻查平阳府旧案,若此事曝光,恐牵连甚广。儿臣冒死献书,只盼太上明察,莫使冤魂再添新恨。”
刘彻沉默良久,忽然冷笑:“据儿查案,自然会查到这一步。他未必不知真相,只是暂且隐忍。如今新政初立,根基未稳,若贸然翻出旧案,动摇宗室,只怕朝野震荡。他是要等时机成熟,一举清算。”
“那你打算如何?”卫子夫颤声问。
“我?”刘彻缓缓起身,望向东方初升的朝阳,“我已经不是皇帝了。但我还是父亲,是祖父,是这座江山的开创者。有些账,不该由儿子来算;有些人,必须由我亲自面对。”
三日后,太上诏令传出:陈阿娇即日起迁回长门宫旧居,赐杖履自由,准其每日申时入甘泉宫问安。
消息传至长安,举朝震惊。
陈阿娇接到诏书时,正在园中修剪枯梅。她已年过五十,鬓发斑白,身形瘦削,唯有眉宇间仍存昔日骄矜。听闻旨意,她手中剪刀落地,久久未语。
当晚,她沐浴更衣,穿上那件尘封多年的皇后礼服,尽管尺寸早已不合身,肩袖紧绷,裙裾拖地,她仍执意如此。
次日午时,她独自步入甘泉宫太初殿,跪拜于刘彻座前。
“罪妇陈氏,叩见太上陛下。”
刘彻端坐高位,目光如刀。
“抬起头来。”
她缓缓抬头,四目相对,恍若隔世。
“你可知朕为何召你?”他问。
“不知。”她声音平静。
“真不知?”刘彻冷笑,从案上取出那封帛书,“那你说,主父偃临死前写的这封信,为何会出现在平阳府中?他又为何说,有人持金错刀出入长门宫,策划巫蛊之祸?”
陈阿娇瞳孔骤缩,旋即恢复如常。
“陛下疯了吗?”她轻笑,“主父偃乃乱臣贼子,临死造谣,妄图污蔑皇室,有何可信?至于金错刀……天下持此物者何止千百?焉知不是他人栽赃?”
“好一个巧舌如簧。”刘彻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墀,“那你告诉我,元狩五年冬,江充为何能轻易调集绣衣使者包围东宫?为何羽林军迟迟不至救援?为何你兄长陈掌时任京兆尹,竟对此事毫无察觉?”
“这些……都是天意。”她咬牙。
“不是天意。”刘彻逼近一步,声音如雷,“是你!是你与江充勾结,利用我对巫蛊的恐惧,挑拨父子关系,企图废太子、立幼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真的相信那些 dolls 能咒死皇帝?”
陈阿娇浑身剧震,终于崩溃:“是!是我!可那又如何?我才是你的结发妻!我为你育有三女!你却为了一个歌女之子,废我后位,囚我于冷宫十年!你对得起我吗?”
“所以你就害死我的儿子?害死我的妻子?让整个帝国陷入动荡?”刘彻怒吼,“你有没有想过,若非据儿宁死不反,若非卫青霍去病旧部拼死护宫,这江山早就易主了!”
“我不在乎!”她嘶喊,“只要你们痛苦,我就高兴!你背叛我,我就毁掉你最爱的一切!”
殿内寂静如渊。
良久,刘彻缓缓闭眼,声音疲惫至极:“你赢了,阿娇。你确实让我痛苦了一辈子。但你也输了??因为你永远不懂,什么叫做‘天下’。”
他转身,对门外宦官宣旨:“陈氏陈阿娇,阴谋构陷储君,扰乱社稷,罪无可赦。念其曾为皇后,免死罪,终身囚于长门宫,不得出入,饮食衣物皆依庶人例供给。若有违逆,立斩不赦。”
诏令下达,陈阿娇被两名羽林郎架起拖出。她一路挣扎哭骂,声嘶力竭:“刘彻!你不得好死!刘据也不是你亲生的!他是卫子夫和别人的孩子!你这个蠢货,一辈子都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话音戛然而止,一道黑巾堵住了她的嘴。
刘彻站在殿门口,任寒风吹拂白发,一动不动。
他知道那是污蔑,是垂死挣扎的恶毒诅咒。可那一瞬间,心中仍有一丝裂痕划过??毕竟,巫蛊之祸中最致命的一条证据,便是有人声称在东宫地下挖出了刻有“据”字的木人,而制作工匠早已暴毙,死无对证……
但他很快摇头驱散杂念。
“据儿是朕的儿子。”他低声说,“无论血缘真假,他承朕之志,守朕之业,护朕之民。这就够了。”
数日后,长安城迎来一场盛大的典礼??刘据正式宣布设立“惠民新政十七策”,涵盖减赋税、兴水利、建义仓、放奴婢、通商路、立学堂等多项举措,并命各郡国选派贤良文学之士赴京对策,择优录用,史称“元凤举贤”。
廷尉府公开审理邓广案后,民心大振,各地豪强收敛气焰,百姓纷纷称赞“天子圣明”。就连匈奴质子也在观礼之后感叹:“汉家天子不像帝王,倒像父母。”
消息传至甘泉,刘彻听罢,只淡淡一笑:“父母?呵……他比我更配当这个父亲。”
春去秋来,转眼三年。
甘泉宫的葡萄架已结出累累紫果,香气弥漫庭院。刘彻的身体日渐衰弱,常卧床不起,唯独每逢初一十五,必强撑起身,阅读来自长安的奏报摘要。
他看到刘据亲赴陇西巡视屯田,与戍卒同吃粗粮;看到他赦免七百名因欠赋入狱的贫民,令地方官“以工代赈”;看到他拒绝扩建未央宫,将预算全部拨给太医署,用于救治瘟疫患者……
每一条消息,都像一把钝刀,缓慢切割着他内心的骄傲。
直到某日清晨,一名小黄门慌忙奔入:“启奏太上!天子驾崩!”
刘彻猛地从榻上坐起,胸口剧痛如绞:“什么?!”
“不……不是陛下!”小黄门急忙改口,“是……是乌孙国王昆弥病逝!其子翁归靡继位,遣使请婚,愿娶汉家公主,共抗匈奴!”
刘彻松了口气,随即苦笑:“你差点吓死我这个老头子。”
但下一瞬,他眼神骤亮:“乌孙请婚?据儿如何回应?”
“回太上,陛下已拟诏:遣宗室女刘兰为公主,赐号‘宁胡’,择吉日出嫁。并命赵破奴将军率骑兵两万护送,沿途修筑驿站,确保丝路畅通。”
刘彻仰天大笑,笑声中竟带泪光:“好!好!这才是真正的‘和亲’!不是屈辱求和,而是以势压人,逼敌来降!据儿……你终于学会了打仗以外的胜利方式。”
他挣扎着起身,命人备辇,要亲自前往长安。
卫子夫劝阻:“你病体未愈,怎能远行?”
“我必须去。”他说,“这一仗,是我打了一辈子都没完成的。现在,我要亲眼看着它结束。”
当太上銮驾抵达长安城外时,刘据亲自出迎,步行十里相迎于灞桥。
父子相见,四手相握,无需言语。
数日后,宁胡公主出嫁大典举行。长安万人空巷,彩绸飘舞,鼓乐喧天。刘据亲手为妹妹披上红袍,扶她登上金车。
临行前,少女含泪问道:“皇兄,我会回来吗?”
刘据说:“你会回来的。当你回来时,我们将一起走进匈奴单于庭,告诉他们??大汉的女儿,不是用来交换和平的牺牲品,而是带来秩序的使者。”
车队远去,旌旗蔽日。
刘彻站在城楼上,望着那支绵延数里的送亲队伍,久久不动。
“据儿。”他忽然开口,“朕以前常说,‘寇可往,我亦可往’。可今天我才明白,最高明的战略,不是追着敌人跑,而是让他们主动来找你。”
刘据微笑:“儿臣只是把您的雄心,换了一种方式实现。”
刘彻点点头,轻声道:“子不类父?或许吧。但正因为你不似我,这江山才能走得更远。”
夕阳西下,余晖洒满长安城墙。新城的钟声悠悠响起,穿越千年时光,仿佛在诉说一个永恒的命题:
何为帝王?
非在杀伐,而在传承。
非在掌控,而在放手。
非在永生,而在让下一代活得更好。
而此刻,在未央宫深处,刘据再次展开那幅舆图,在“西域”二字旁,提笔写下新的批注:
“设都护府,统辖诸国,颁汉律,通货币,兴学校,徙民众。自此以后,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窗外,春风依旧,槐花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