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被风拉成一条极长的线,线的一端系着不知谁的无名指。
咚、咚、咚……
心跳声越来越远,像列车驶离旧站,最终连回声也放弃追赶。
他闭上眼,或者说,眼自己闭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闻到一缕味道,月光混着雨水,泡发的木窗框,有一点点霉,也有一点点栀子花香。
那味道像一根针,刺破黑暗,轻轻扎在他已空白的记忆上,留下一个极小的、看不见的血点。
再次睁开眼时,他停在一个出租屋门口。
“这是哪里?”徐锦自言自语道。
钥匙在门垫下。
徐锦不自觉地掀开门口的垫子,动作熟练而流畅,就好像他每天都是这么做的一样。
门“咔哒”一声,老旧的绿漆铁门发出熟悉的咳嗽。
屋里一切如旧:十五瓦的灯泡,昏黄得像泡了隔夜茶;塑料绿皮沙发,中间塌下去一个屁股印;冰箱顶上堆满方便面空桶,桶壁凝着油花。
唯一的那扇窗,对着隔壁楼外墙,墙缝里长出野草,像世界对他伸出的中指。
他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拎起的一袋速冻水饺,韭菜猪肉味,超市打折,7块9。
他走进门,把钥匙放在一旁的台子上,又把水饺放进冰箱,动作机械,做完这一切,他才注意到墙上多了一块空。
那里曾经贴过什么?
他凑近,看见四角残留的透明胶痕,像四个小伤口。
突然,头痛袭来,他蹲下身,抱头,额头抵住地板,地板冰凉,凉得他打颤。
颤着颤着,手指碰到床底一个硬物。
拖出来,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他站在中间,左边是红衣红瞳的狐耳女子,右边是蓝发蓝瞳的高挑少女,前面站一只翠眸狐耳少女。
背景是苦情树,落花如雪。
“这是……谁……”
他指尖碰到照片的一瞬,世界“嗡”地一声——像有人拿他脑袋撞上了一口铜钟,钟声响彻宇宙。
一部分记忆,洪水般倒灌回来:
弄堂、雨夜、狐妖、西瓜、雪人、二货、小锦等等……
疼痛达到顶峰,又骤然消失。
他跪在地上,泪如雨下,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因为照片里的每一个人,他都想起来了,可她们不在。
屋里只有他,和一只滴答漏水的龙头。
水滴声像倒计时,像更漏,像催命的鼓。
他抬头,看见天花板裂开一道缝,缝里漏下强光,光里站着一个人——徐泽,穿黑衣,左眼已无裂痕,像一面刚擦干净的镜子。
徐泽伸手,声音恢宏却温柔道:“该走了,徐锦。”
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名字叫——徐锦。
名字出口,照片化成光屑,飞进他心口。
强光一闪,世界归零。
再睁眼,他在一片白色无垠的空间,对面坐着徐泽。
两人之间,是一张小几,几上两杯茶,一杯清澈,一杯漆黑。
清澈那杯,浮着苦情花瓣;漆黑那杯,旋转着微型黑洞。
徐泽先开口,声音像从宇宙尽头传来,又像在耳侧低语道:“欢迎回来,陌生人。”
徐锦低头,看自己双手,左手,掌纹清晰,生命线极长;右手,掌纹模糊,像被水晕开的墨迹。
“我死了?”徐锦问。
“死了,又活了。”徐泽答。
“她们呢?”徐锦再次问道。
“在原地等你。”徐泽回答道。
“我为什么会死?”徐锦仍问道。
“为了救她们。”徐泽不厌其烦地解释着。
“我该怎么回去?”
徐泽一笑,把两杯茶推到他面前:“选择权再次给你。”
“喝清的,回涂山见她们,但从此只是凡人,力量尽失,寿命百年。
喝黑的,成为神,拥有统治世界的力量,永生,但不能再见到她们。”
“这不是单选题吗?”徐锦回答道,将手伸到了第一杯,喝了下去,味道很清淡,但带着一股苦情树花的清香。
“当然。”徐泽笑了,左眼流星再次划过,尾端仍带泪弧。
话音落,小几、茶、星核、白色空间,同时碎成光屑。
光屑里,只剩一句话在飘:
“路很长,回忆很多,但你现在所需要做的,是和你的狐狸们看花怎么开,水怎么流,太阳怎么升起,夕阳何时落下。”
“欢迎回家,徐锦。”
前方出现一扇门,门后,是苦情树下的风。
徐锦向门走去,但却在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忘了……
他抬头看着周围的光屑,奋力地想着。
想不起来……
于是他只好走进门。
踏入门后,他再次向下坠落,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周围全是白光。
眼睛再次沉重……
但此时他才想起来刚才忘记了什么。
“那人……是谁……”徐锦喃喃自语道,闭上了双眼。
……
“嘶……”徐锦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天空,又是一部分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刚才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涂山红红最先抬头,她不知什么时候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指尖还扣在冰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红红姐……”徐锦坐了起来。
涂山红红的狐耳猛地竖直,耳尖上的绒毛炸成雪刺,她张了张口,却先一步失去语言,只剩胸口剧烈起伏。
下一秒,她整个人扑过去,手臂穿过星辉,把徐锦的上半身死死揽进怀里,像要把他按进骨血。
没有哭声,只有滚烫的眼泪落在徐锦颈侧,烫得他轻轻战栗。
“二货……”涂山红红哑声,语气颤抖,“下次……不准独自一人走了……”
徐锦想笑,却先咳出一口寒气,他抬起手,那只手曾被抽成空壳,如今指节重新有了血色,迟疑地、小心翼翼地,落在涂山红红的后脑,像给一头炸毛的狐狸顺毛。
“嗯……不走。”
旁边,涂山雅雅双膝一软,跪坐在冰屑里,她冰蓝的妖力失控地四散,却在靠近徐锦时自动收拢,化作细小的雪尘,温柔地绕着两人旋转。
涂山雅雅想伸手,又怕自己指尖的寒气冻着他,只能攥紧自己袖口,把脸埋进臂弯,肩膀一抖一抖。
“小锦……”涂山雅雅声音闷在布料里,像被揉碎的冰。
徐锦侧过脸,望向涂山雅雅,轻声道:“雅雅大人,好久不见。”
很轻的一句话,却让涂山雅雅再也绷不住哭了出来,泪水落在冰面,长出细小的冰花,一朵朵像透明的糖葫芦。
最外侧,涂山容容仍旧站着,她睁着那双翠色的眸子,一眨不眨,仿佛只要眨一下,眼前的人就会再次碎成雪沫。
直到徐锦抬眼,与她视线相对,唤了一声:“容容姐……我回来了。”
那一瞬,涂山容容眼底所有的茫然像被春水冲塌的堤岸,她几步上前,却在中途踉跄,差点跪倒。
徐锦抬手,涂山红红顺势松开臂弯,让涂山容容扑进自己肩窝。
“欢迎……回家……”涂山容容的手指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抓得那么紧,指节泛青,而那副永远眯眼笑的神情终于回来,眼角坠着泪,一颗颗滚进徐锦衣领,烫得他心口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