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辽河以西,是一片数百里长的荒芜地带。
要一直到渝水右岸,方才开始有正经的城池要塞。
再加上这个时代的航海技术确实不咋地。
所以辽东这片土地,常年远离中原纷争,恍若世外。
汉末,辽东公孙氏以此为基业,安然渡过了乱世的大部分时间。
而此时辽东公孙氏政权经过数十年的事实上割据,已经传到了第三代首领公孙恭身上。
不过公孙恭这个首领位置,却是有些隐患的。
因为他并非第二代首领公孙康的嗣子,而是弟弟。
而公孙康生前也从未指认以弟弟公孙恭为继承人。
只不过公孙康死的时候,两个儿子还年幼,所以部下才推举公孙恭为辽东太守。
好在曹魏对这个太守是承认的。
也没必要不承认。
公孙恭这才得以稳坐首领的位置至今。
然而公孙恭的隐患却不仅于此。
因为早年染病,失去了生育能力。
其人至今都无所出。
而作为一个割据政权的首领,无后就是最大的隐患。
特别是随着侄儿的年龄和野心同时增长。
辽东的局势不免再度飘摇起来。
以上这些,都是郁筑鞬被绑在马背上的所思所想。
他其实不关心辽东的主人是谁。
他只是想利用生平的见闻,尽可能为自己谋到一条生路罢了。
但说实话。
这作为一个失去部落和兵马的鲜卑头人,在公孙氏眼中,其实不见得比路旁一犬更值得重视。
思来想去,也不过是尽可能夸大魏人染指辽东的野心,这种老掉牙的说辞。
除此之外,就是那个司马懿用兵着实厉害,至少在幽州无人能敌。
但这些示警,似乎都不足以让抬高他在公孙氏那边的身价。
实际上也是如此。
来到辽东郡治襄城的当天,他就被带到了公孙恭的面前。
那位面相阴柔的辽东太守,只是简单确认了一下他的来历,然后便不由分说的命人将他扭送回辽西,交由曹魏官员处置。
为防他路上逃跑,还特意挑断了他的一边脚跟。
郁筑鞬一时心如死灰。
任由一个年轻小将再次把自己绑到马背上,绑住眼睛。
如此颠簸了三四日。
耳边突然传来水浪声。
郁筑鞬暗自算算路程,估摸着已经回到渝水边上。
心中更无多余念想。
然而随着马匹继续前行,耳边的浪声越发明显,越发宏大。
郁筑鞬很快就察觉不对劲了。
这绝对不是河水该有的声音!
嚓。
眼前蓦地恢复了光明。
刺目的阳光下,一片浩渺无垠的蔚蓝色彩,渐渐在眼前清晰。
郁筑鞬呼吸凝滞了片刻。
一个有些陌生的名词,突然钻进了脑海里。
沧海。
郁筑鞬也不知自己为何下意识在海前面加一个沧字。
大概是某年某月,听某个汉魏官员高歌的时候,记住了这个独特的,优雅的,而又令人敬畏的名称。
他隐约记得那歌里还有草木、秋风、星汉之类的常见意象。
但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从未见识,只能凭空隐约想象的沧海。
而现在,那个只能全靠脑补的海,突然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震撼,惊叹,感动……重重情绪轮番碾过心头。
最终又回归到了最初的,最原始的一种情绪。
恐惧。
郁筑鞬颤抖回头,对那年轻的小将道:
“足下……什么意思?”
“从这里跳下去。”
那小将以手指海,意简言赅。
啪嗒。
郁筑鞬双膝发软,表情瞬间扭曲:
“你,你把我交到魏人手上,我大概也是活不成的……这又是何必呢?”
然而对方压根不与他废话。
一把抓住他脑后的索辫,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拉扯到悬崖边。
郁筑鞬瞬间失禁,只能凭着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足下姓甚名谁?好歹让我知道死在谁人手上啊!”
小将的动作一顿,微微咧嘴道:
“下去以后,就说自己是替我公孙渊贩马的。说不定山海有灵,能保你安然去到海的另一头。”
郁筑鞬此时力气与胆魄俱丧,压根没注意到对方话里的细节。
只是在心头不断重复默念公孙渊这个姓名。
却因为太紧张,一时没想起这是公孙氏里的哪一号人物。
而未及多想,公孙渊已经一脚将他踹下了悬崖。
接下来,是一段漫长又短暂的天旋地转。
时间似乎在风声浪声的交替嘶吼当中,暂时凝固了。
直到“噗通”一下闷响,冰冷的触感迅速覆盖全身。
求生的本能再度占满心头。
然后再度死命挣扎起来。
但草原上套马的威武汉子,在大海里不过是头狼狈的落水狗。
那点来自内陆河流所练就的水性,在波涛汹涌的海潮中,根本不顶用。
更别说其中一条腿还使不上劲。
越是挣扎,距离岸边越是遥远。
终于,就在郁筑鞬将要失去所有力气之际,一个绳圈突然飞临他头上。
郁筑鞬本能一把抓住,又本能地把绳圈往身上套。
可因力竭,又无法在水流中稳固地控制身体,怎么都套不好。
最终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绳圈缠绕在手上。
不过,这也足够绳子另一头的人将他拖拽回岸边了。
清醒过来已经是半日之后。
日暮时分,烤鱼的香味涌入鼻头。
郁筑鞬看了看面前说话口音怪异的陌生人,一时说不清对方到底是汉人还是魏人。
他只想,但凡对方给他一口吃的,今后做牛做马也就值了。
也不知是不是否极泰来。
那些人真的给他吃的和喝的——郁筑鞬现在已经知道海水是不好喝的了。
总之,稍稍恢复了些力气后,郁筑鞬也终于与这群人慢慢交流了起来。
对方自称来自江左的吴国。
是奉吴王的命令来拜会辽东太守,以求共同结盟自保的。
对方又问他是鲜卑哪一部的人物,知不知道怎么去到辽东襄城。
这一刻,郁筑鞬真的很想将自己过往辉煌的经历告诉对方,以求换取对方资助,继而东山再起。
然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左吴人,凭什么要资助他一个落魄鲜卑人呢?
图他的骏马和牛羊吗?
关键他现在也没有啊……咦,慢着!
郁筑鞬蓦地想起坠崖前,那个叫公孙渊的年轻人说过的话。
于是福至心灵,脱口道:
“我是替辽东公孙渊贩马的胡商。”
此言一出,那几个吴国人顿时大眼瞪小眼。
好一阵子,其中一个叫张弥,大概是这里面地位最高的官员,才试探问道:
“可是前辽东太守,公孙度字升济之子,公孙渊?”
郁筑鞬蓦地一怔。
这一刻,属于草原部落头人的见识和智慧,再度回到了他身上。
故意沉吟了片刻后。
郁筑鞬再次开口,嗓音已经不再发抖:
“诸位远道而来,是为了与公孙太守结盟,还是为了与辽东公孙氏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