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长安,总在晨雾未散时透出几分温软。然而李昭却知,这温软之下,埋着太多未曾冷却的灰烬。他倚在床榻上,左臂缠着药布,胸口裹紧麻纱,每一口呼吸都牵动旧伤,仿佛体内仍残留着那夜钟声的余震。窗外梨花纷飞,落于案头,恰好覆住那张残谱的最后一句??“门未启,人已守”。
他伸手轻轻拂开花瓣,目光久久停驻在那行字上。不是胜利的宣告,也不是英雄的独白,而是一句低语般的承诺。像极了父亲当年在刑部大堂外对他说的话:“律法不响时,得有人站着。”
门外脚步轻起,依旧是那个老宦官,端着药碗缓步而入。他不再蒙面,也不再沉默。今日他将药放在几上,竟主动开口:“这药里加了雪莲根、龙骨粉与安魂草,能镇住你耳中残留的音毒。王师兄说过,听过《安神引》的人,哪怕活下来,也会在梦里听见它。”
李昭抬眼看他:“您叫什么名字?”
老人顿了顿,似在权衡是否该说真名。良久,才道:“我俗家姓陈,道号‘守静’。三十年前,我们七人同列守谱门下,如今只剩我一个活着睁着眼看结局。”
“您一直在观察我?”李昭问。
“是。”陈守静点头,“从你接手张焕案那天起。我们不能轻易现身,否则只会引来更多杀戮。迎星子背后不止一人,他的理念,在朝野之中早有共鸣。有些人恨这朝廷太久,巴不得一场天罚来洗尽污浊。”
李昭冷笑:“所以他们宁愿拿百万百姓的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清明’?”
“在他们眼里,百姓本就是棋子。”陈守静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刀,“真正让他们疯狂的,不是正义,而是绝望。当一个人相信世间再无公道可言,他就会渴望毁灭??哪怕自己也葬身其中。”
屋内一时寂静。药气袅袅升腾,在阳光中划出细长的纹路。
“你说还有三片残谱流落民间?”李昭忽然道。
“洛阳藏于白马寺经阁夹层,成都埋在青羊宫古井底,敦煌则封在莫高窟第130窟壁画之后。”陈守静缓缓道,“那是我们当年分拆封印之处。每一片只能奏出一章,唯有集齐七章,并在七星连珠之夜演奏,才能再度触发‘地门’之机。”
“如今已有四章现世?”李昭眼神骤冷,“张焕手中那份是第三章《断肠》,太常寺假编钟内置的是第四章《焚天》,迎星子自毁前所引的是第七章《启门》……那么其余三章,是否已被野心者盯上?”
“恐怕早已有人动手。”陈守静低声道,“就在你昏睡第二日,我接到密报:洛阳方面,白马寺一名小沙弥离奇暴毙,死前双手紧扣双耳,口中反复念诵一段非佛非道的音律。而成都那边,青羊宫昨夜失火,虽扑灭及时,但井边发现一枚带血的铜铃,形制与守谱人信物极为相似。”
李昭猛地坐起,牵动伤口,闷哼一声。
“你想走?”陈守静看着他。
“我不能等。”李昭咬牙,“若真有人正在收集残谱,那下一个‘迎星子’不会只图惊扰人心,他会选择更狠的方式??比如,借节庆万人齐聚之时,以乐传咒,让整座城沦为怨灵容器!”
陈守静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符,递上前:“这是‘净听令’,乃守谱人最高信物。持此符者,可调用各地隐匿的守谱分支力量,也可进入皇家秘档查阅禁书。但我警告你??一旦启用,你就不再是朝廷命官查案,而是踏入了一个延续百年的阴影之战。”
李昭接过玉符,触手冰凉,正面刻“听律辨冤”,背面铭“宁碎不污”。
他凝视良久,终于将其收入怀中。
“我会走得很远。”他说,“但我不为你们的使命而战,只为不让那一夜重演。”
五日后,李昭伤势稍稳,便向朝廷请辞养病,实则悄然离京。他未带随从,仅骑一匹青鬃马,背负行囊,沿漕渠南下洛阳。
临行前夜,崔瑜登门拜访。
这位曾效忠于更高意志的员外郎,如今已被贬为庶民,削籍归乡。他站在月下,神情复杂地看着李昭收拾行装。
“你还记得我们在刑部初见时说的话吗?”崔瑜忽然开口。
李昭停下动作。
“你说:‘破案不在刑具,而在人心。’我当时只当是空谈。”崔瑜苦笑,“可现在我才明白,你早就看穿了一切??不只是案子,还有我们这些人内心的裂痕。”
“你不是坏人。”李昭轻声道,“你只是太想改变些什么,却又找不到正确的路。”
“所以我成了别人的刀。”崔瑜低头,“我帮迎星子清除障碍,以为只要逼出一场浩劫,天子便会彻查司法积弊,废除酷吏制度。可结果呢?差一点,整个长安就没了。”
“你想改的是制度,他们想毁的是人间。”李昭望着他,“记住这次教训。真正的变革,从来不是靠恐惧推动的。”
崔瑜深深一拜,转身离去,背影孤寂如秋叶。
李昭目送其远去,心中并无怨恨。他知道,这个世上最多的并非恶人,而是被理想灼伤、误入歧途的清醒者。
三日后,他抵达洛阳。
春雨绵绵,白马寺钟声悠扬,香客如织。李昭换作游方书生打扮,手持油纸伞,步入山门。他在寺中盘桓两日,暗中查访那名暴毙沙弥的遗物。据僧侣所言,小和尚死前曾在藏经阁抄录一部《开元乐志补遗》,内容多涉失传古乐,尤其标注“癸酉三月初七”数次出现。
李昭心头一紧??又是这个日期。
当晚,他趁夜潜入藏经阁。月光透过窗棂,照见层层叠叠的经卷。他依陈守静所授方法,逐一查验唐代乐书背后的夹层。直至子时,终于在一本《贞元乐谱注疏》的封背,摸到一处异样凸起。
撕开绢纸,赫然是一小片泛黄羊皮,上绘符阵与五线奇谱,尾注:“第五章,《蚀月》。奏之,则天地失色,阴阳倒流。”
正是残谱之一!
可就在他欲将残谱收起之际,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李郎中果然敏锐,比上一个来的人晚了三天。”
李昭猛然回头,只见一道身影立于梁柱之间,披灰袍,戴竹笠,手中握一支骨笛。
“你是谁?”李昭沉声问。
那人跃下,落地无声。“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也想要《安神引》?还是,你也想成为下一个‘启门人’?”
“我只想阻止它重现。”李昭冷冷道,“你是迎星子余党?”
“我不是党羽,我是审判者。”对方缓缓摘下竹笠,露出一张年轻却苍白的脸,双耳耳垂竟有灼烧痕迹,“我父亲是洛阳府尹,三年前因一桩冤案被罢官,郁郁而终。母亲带着我去京师告状,却被拦在刑部门外。她说:‘这世道,连哭都不许哭大声。’于是她跳了护城河。”
李昭心头微颤。
“后来我听说,有一种音乐,能让所有沉默的冤魂开口说话。”年轻人眼中燃起幽火,“我找到了半章《安神引》,试过一次……只吹了七个音,附近三个狱卒当场发狂互砍。那一刻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律法!”
“你错了。”李昭一步踏前,“那不是律法,是瘟疫。你以为你在替天行道,其实你只是让更多无辜者替你父亲陪葬!”
“无辜?”年轻人怒吼,“在这城里,谁又是真正无辜的?那些高坐堂上的官员,哪一个手上没沾过血?那些富商豪族,哪一个不曾压榨百姓?你说他们是无辜?那你告诉我,为何我母投河时没人救?为何我父含恨而死时无人申冤?!”
李昭沉默片刻,忽然解开发髻,取下一根银簪,递过去:“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她也是在一个雨夜,抱着我父亲的尸首,在刑部门口跪了三天。没人开门。第四天清晨,她把我交给邻居,然后走进了河里。”
年轻人怔住。
“我和你一样痛。”李昭声音低沉,“但我没有选择用仇恨去报复这个世界,而是走进了那扇曾经关闭的大门,成为执掌刑罚的人。我要让下一扇门,永远为受苦者敞开。”
雨声渐密,打在屋檐上如鼓点般敲击人心。
许久,年轻人缓缓放下骨笛。
“这片残谱……你拿走吧。”他闭上眼,“但我警告你,成都和敦煌,已有更强的人在行动。他们不信律法,也不信救赎。他们只信??毁灭之后,才有新生。”
李昭收起残谱,郑重道:“我会去找他们。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权力,而是为了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只要我还站着,就不会让《安神引》再次响起。”
离开白马寺后,他并未立即启程赴成都,而是先将残谱密封,托付给一位可信的僧人送往栖霞观交由陈守静保管。他知道,若自己携带全谱同行,反会成为靶心。
半月后,他乘船入蜀,沿岷江而上。
成都正值清明,满城哀思。青羊宫前设祭台,百姓焚香悼念亡亲。李昭混迹人群之中,留意每一处异常。据线报,那口带血铜铃出自宫中老道士之手,而该道人已于火灾次日失踪。
他假扮医者,借诊治之名进入青羊宫暂居的临时道院。夜间巡察时,发现一口废弃古井边缘泥土松动,似有挖掘痕迹。他连夜掘开,果然在三尺深处挖出一只陶罐。
打开瞬间,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罐中并无残谱,而是一具婴儿骸骨,骨骼呈青黑色,颅骨上有细孔排列成北斗形状。更骇人的是,骸骨胸前压着一块石板,刻着一行小字:
**“以纯阴之骨为基,以未啼之魂为引,可铸《安神引》第六章??《冥婴》。”**
李昭浑身发冷。这不是乐谱,这是邪术!有人竟用夭折婴孩炼制音律媒介,企图将怨念注入旋律之中!
他立刻下令封锁现场,并联合当地金吾卫彻查近三年内城郊弃婴案件。调查发现,有一伙游方郎中常年活动于贫民区,以“免费施药”为名带走患病婴儿,事后皆称“医治无效夭折”,尸体则自行火化。
顺藤摸瓜,最终在城西一处荒庙中捣毁地下密室。室内设有小型编磬阵,墙上挂满写满音符的皮纸,中央供桌上摆放七具婴孩干尸,排列如星宿。
李昭亲手砸毁那套邪磬,下令将涉案之人全部逮捕,押送刑部受审。
但他清楚,幕后主使仍未现身。
直到某夜,他在客栈歇息,收到一封匿名信,纸上无字,唯有一段用朱砂画出的乐谱片段。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玉笛对照试吹,刚奏出三个音,耳边竟响起无数婴孩啼哭之声,仿佛来自地底。
他立刻停止,冷汗涔涔。
信末终于浮现一行隐字墨迹:
**“你不该毁我法器。既然你愿做守门人,那我就让你看看??门后究竟有多深。”**
落款只有一个符号:一颗倒悬的星。
李昭知道,新的敌人已经盯上了他。
而这场跨越大唐三州的追猎,才刚刚开始。
他坐在灯下,取出笔墨,写下一封密奏呈递天子,请求设立“音律异案专查司”,专管涉及古乐、咒文、共振邪术之奇案,并建议在全国乐府、道观、寺院中建立“守谱哨点”,由刑部与守谱人共同监管。
同时,他在信末附言:
> “臣之所行,非为长生,亦非求名。唯愿此后百年,孩童能在清明时节安然祭祖,而非成为他人阴谋中的祭品。
> 若真有地狱之门,臣愿终身守于门前,不教一丝阴风,吹入人间。”
写罢,他吹熄灯火,仰望星空。
北斗依旧悬挂天际,静静运转。
他知道,迎星子死了,但“迎星”的念头,从未消失。
只要世间仍有冤屈、不公与绝望,就会有人试图用极端方式寻求答案。
而他,必须一直走下去。
因为门可以关闭,但守门人,不能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