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压向长安城南。
升道坊外乱葬岗的风,自黄昏起便未曾停歇。枯草伏地,残碑倾颓,无数无名坟茔在月光下投出扭曲影子,仿佛大地裂开的一张张嘴,低语着被遗忘的冤屈。就在这片死寂之地,一道黑影悄然出现,身形瘦削,步伐轻捷,如同鬼魅穿行于荒冢之间。
他停在一处新土未干的墓穴前,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地面??泥土尚有余温,显然埋葬不过一日。他嘴角微扬,低声喃喃:“第八层……已落成。”
话音未落,远处忽传来一声鸦啼,凄厉刺耳。那人猛然抬头,目光如鹰隼扫视四周。风中似乎夹杂着异样的气息??不是腐臭,不是血腥,而是一种极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像是锁链拖地,又似机关启动。
他皱眉起身,正欲离去,忽然脚下一沉。
地面松动!
“不好!”他疾退三步,但已迟了。
轰然一声,脚下土地塌陷,整片区域竟如机关般翻转,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坑洞。数条铁索自两侧石壁激射而出,如毒蛇缠身,瞬间将他双臂反剪扣住,吊离地面。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火把齐燃,照亮了这片荒野??数十名羽林军执刀列阵,盔甲森然,箭矢上弦,围得水泄不通。
高处土坡之上,刘树义缓步走出,披风猎猎,眸光冷峻。
“裴玄景,或该称你一声‘李先生’?”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可知,我等你入局,已等了整整七日?”
空中悬吊之人冷笑,虽被困缚,神情却无半分惧意:“刘树义,你以为设个陷阱就能困住我?归墟门之志,岂是你一介刑官所能阻拦?”
“归墟门?”刘树义踱步上前,负手而立,“一个妄图以尸塔镇龙、篡改天命的邪教组织,也敢自称‘门’?你们所行之事,不过是借人心之痛,行妖魔之术。”
“妖魔?”那人仰头大笑,笑声癫狂,“你们敬若神明的帝王将相,哪一个不是踩着万人尸骨登基?李唐江山,不也是靠杀戮夺来?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替天行道罢了!”
刘树义静静看着他,忽而摇头:“你说得对,王朝更迭,确有血雨腥风。可你不同。你利用一个父亲对亡子的思念,诱骗他成为帮凶;你篡改死亡记录,让无辜流民沦为祭品;你甚至操控朝廷命官,伪造身份,渗透刑部……这些,不是替天行道,是亵渎苍生。”
他抬手一挥,两名士兵抬上一口棺材,缓缓打开。
棺中赫然是一具尸体,面容完整,身穿青袍,胸前挂着一枚铜牌,上刻“刑-夜-08”。
“这是你昨日送去第八层塔的‘祭品’。”刘树义道,“但我派人挖出后发现,此人并非自然死亡,而是被人用‘牵机引’毒杀??此毒极难获取,唯宫中太医院与少数权贵私藏才有。而更巧的是,这人身上的衣料,出自内廷织造局特供,寻常百姓根本无法接触。”
那人瞳孔微缩。
刘树义继续道:“你精心挑选每一具尸体,确保其死期、葬地、方位皆符合《青囊经》所述阴煞聚灵之法。你甚至特意选在每月十五行动,因那日月晦交叠,天地气机最弱,最适合布阵施术。这一切,都说明你不仅懂风水秘术,还熟悉宫廷运作。”
他逼近一步,冷冷道:“所以,告诉我,你在宫里,到底是谁的人?”
那人沉默片刻,忽然咧嘴一笑,嘴角竟渗出血丝:“你想知道?可惜……我已经不能说了。”
话音刚落,他脖颈一歪,七窍流出黑血,顷刻气绝。
“服毒自尽!”杜构惊呼,“他牙中藏毒!”
刘树义神色不变,挥手命人收尸查验,随即望向远处乱葬岗深处。那里,一座由棺木堆砌而成的七层尸塔仍在,第八层尚未完全封顶,第九层则空缺如待补的棋局。
“他在拖延时间。”玉钗低声道,“或许,真正的第九具尸体还未到位。”
“不。”刘树义摇头,“他已经完成了布局。此人只是执行者,真正的核心人物,还在幕后。”
他转身下令:“彻查所有与‘刑-夜’编号相关的杂役生死去向,尤其是近三个月内新增人员。同时,调阅内廷织造局近三年布匹流向,查明这批青袍究竟发往何处。”
命令下达后,众人开始搜检现场。不久,一名士兵从坑底暗格中取出一卷帛书,呈交刘树义。
帛书泛黄,绘有一幅复杂地图,标注着长安城内外九处地点,每处皆以星象命名: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辅、弼。
而在地图中央,赫然写着四个朱砂大字:
**“北斗锁龙”**
刘树义凝视良久,心中豁然贯通。
这不是简单的魇镇之术,而是一套完整的“北斗镇龙阵”!
据古籍记载,北斗七星主掌人间生死轮回,若能以九具特定身份之人作为阵眼,按北斗九星方位埋葬,并辅以血祭符咒,则可逆转地脉,压制皇都龙气,使国运衰败、天子失德。而一旦第九星位填满,整个阵法将彻底激活,引发地动山崩,天下大乱!
“难怪他迟迟不动第九层。”刘树义沉声道,“第九具尸体,必须是最关键的一枚棋子??身份、死法、埋葬时辰,全都不能出错。”
“谁会是这个人?”玉钗问。
刘树义没有回答,而是缓缓展开另一份卷宗??那是他命人重新整理的近三年暴毙官员名单。
目光扫过,最终定格在一条记录上:
>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三,京兆府少尹杨元礼,突发急病卒于任上,享年四十九。葬于延兴坊祖坟,由家属操办,未请官仪。”
他眉头紧锁。
杨元礼?
此人曾任大理寺左评事,主管刑狱文书审核,三年前突然调任京兆府,表面升迁,实则被排挤出权力中枢。更重要的是??他的祖父,正是贞观初年主持修建长安城地下水道系统的工部老臣杨敬宗!
而那套庞大的地下管网,正是贯穿全城风水格局的关键枢纽!
“如果我没猜错……”刘树义缓缓道,“杨元礼之死,根本不是病故。他是被人用慢性毒药长期侵蚀,直至四月初三那天,恰好阳气最弱之时断气,以便精准对应‘玉衡’星位。”
“也就是说,第九具尸体已经下葬了?”杜构震惊。
“不。”刘树义摇头,“真正的第九具尸体,还未死。”
“为何?”
“因为‘辅’与‘弼’二星,象征辅佐天子之臣。唯有位高权重、且曾触怒圣颜者,方可充作阵眼。而目前朝中,符合此条件者……只有一个。”
三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太子李承乾!”**
空气骤然冻结。
若真有人意图借北斗镇龙阵动摇国本,那么最后一步,必然是以当朝储君为祭!
可问题是??如何让太子成为尸体?又如何将其秘密下葬于指定位置?
除非……有人计划制造一场“假死”!
“立刻封锁东宫出入!”刘树义厉声下令,“同时派遣心腹潜入太子近侍之中,严密监视其饮食起居,任何异常,即刻上报!”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撤离时,一名羽林军校尉匆匆奔来,跪地禀报:
“禀刘郎中!刚刚接到宫中急讯??太子昨夜突感不适,今晨高烧不止,太医诊断为‘热入心包’,需静养十日,暂停早朝!”
刘树义心头一震。
来得太巧了。
太子病倒的时间点,恰好是第八层尸塔建成之后,第九层即将启动之前。
“这不是巧合。”他咬牙道,“是信号。”
他翻身上马,喝令道:“备马,进宫!我要见陛下!”
此时太极宫内,气氛凝重。
李世民听完刘树义奏报,久久不语,只盯着那份《北斗锁龙图》,眼中寒光闪烁。
“你是说,有人想借朕儿子的性命,完成这逆天之阵?”
“臣不敢妄言。”刘树义伏地道,“但种种迹象表明,敌人的目标,正是东宫。他们或许不会直接杀害太子,而是制造假死,再将其秘密转移至预定墓穴,作为第九阵眼。”
李世民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远处东宫方向,声音低沉:“承乾虽有过失,终究是朕亲子。若真有人敢动他一根手指……”
他猛然回头,目光如电:“准你所请。从今日起,东宫守卫由你全权调度,任何人进出,皆需经你许可。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臣领旨!”
当夜,刘树义亲自坐镇东宫偏殿,命玉钗率女官混入太子寝宫侍奉,杜构则带人伪装成太医、杂役,在宫墙内外布下三层暗哨。
子时三刻,风起云涌。
一道黑影悄然翻越宫墙,身披夜行衣,手持银针匣,直扑太子寝殿后窗。
他动作极快,落地无声,正欲撬窗而入,忽然脚下砖石一松??
“机关触发!”暗处一声低喝。
刹那间,十余支强弩自屋檐齐发,箭矢如雨,逼得那人狼狈翻滚。未等站稳,左右两侧跃出数名黑衣人,刀光闪动,竟是早已埋伏多时的刑部密探!
“拿下!”杜构一声令下,众人合围。
那人见势不妙,猛地掀开面巾,露出一张清秀女子的脸,冷笑道:“刘树义,你果然早有防备!”
“慧娘?”玉钗惊呼,“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此人竟是赵记寿材铺掌柜赵老三之女,自幼随父料理丧事,精通殡殓之道,曾在数起命案中协助官府辨认尸首,颇受信任。谁曾想,她竟是归墟门安插在长安城内的另一枚棋子!
“我为何不能在此?”慧娘冷笑,“我父二十年来为贫苦之人送终,却从未得半分尊重!而那些达官显贵,死后金棺玉椁,占尽风水宝地!凭什么?如今有人愿给我机会,让我亲手改写这不公世道,我为何不做?”
“所以你也修习了魇镇之术?”刘树义淡淡问。
“不错。”慧娘傲然道,“我能以银针控尸,令死者睁目、开口、行走如生。只要第九具尸体入塔,太子‘复活’之日,便是新朝开启之时!”
“可太子还没死。”刘树义道。
“但他很快就会‘死’。”慧娘狞笑,“明日太医开具的药方中,已有‘寒髓散’,三日内必致昏迷失魂,形同 dead body。届时我会以‘防腐秘术’保其躯壳不腐,再借地道送往升道坊,完成最后一祭!”
“可惜。”刘树义摇头,“你不知道,那位‘太医’,早在三天前就被我换了人。”
慧娘脸色骤变。
“你以为你在布局?”刘树义走近,“其实你一直在我的棋盘上走子。你每一次传递消息,我都已截获;你每一处据点,我都已掌控;就连你口中所谓的‘师父’,也早已暴露。”
“不可能!”慧娘嘶吼,“师父行事隐秘,从未露面!”
“是吗?”刘树义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递到她眼前。
那是一枚雕工精致的鹤纹玉佩,背面刻着一行小字:**“永乐坊西巷第七户”**。
“这是你在崔府密室搜出的信物之一。”刘树义道,“而你师父居住之处,屋顶有鹤形风铃??两者呼应,昭然若揭。”
慧娘浑身颤抖,终于瘫倒在地。
“告诉我。”刘树义俯视她,“你们的总坛在哪里?”
慧娘闭目不答。
片刻后,嘴角溢出黑血。
又一个服毒自尽。
刘树义默然良久,挥手命人收尸。
他知道,距离真相只剩一步。
而最后的答案,必定藏在永乐坊西巷第七户。
翌日凌晨,细雨蒙蒙。
刘树义亲率羽林军百人,将永乐坊西巷团团围住。
第七户是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墙矮门旧,檐下果然悬挂一只青铜风铃,状如仙鹤展翅,随风轻响,发出幽幽鸣声,似哀鸣,似召唤。
他推门而入,院内空无一人,唯有堂屋中央摆着一座香案,案上供着九盏血灯,灯火摇曳,映照出墙上一幅巨画??
画中是一座高达九层的尸塔,每一层皆由白骨堆砌,塔顶直插云霄,乌云翻滚间,隐约可见一条黑龙被铁链锁住,挣扎嘶吼。
而在塔基之下,跪着九个人影,其中一人,赫然是年轻时的李世民!
“果然是冲着先帝而来。”刘树义冷声道,“他们要斩断真龙命脉,让李唐气运就此终结。”
他命人搜查密室,终于在地窖深处发现一条通往城外的地道,尽头竟是升道坊乱葬岗下的那座地下洞窟!
而原本矗立其中的尸塔,此刻已被搬空。
只剩下一面石碑孤零零立着,上面新刻一行字:
**“塔未成,心已焚。待来世,再续归墟梦。”**
刘树义站在碑前,久久未语。
他知道,敌人逃了。
但他们留下了最重要的东西??信念的破灭。
数日后,朝廷颁布严令:
> 查归墟门为谋逆邪教,蛊惑人心,扰乱社稷,着即全面剿灭。凡与此教有关者,无论官民,一律缉拿问罪。
> 太子李承乾因不知情卷入阴谋,免于责罚,但需闭门思过三月,不得参政。
> 刘树义护国有功,赐田百亩,黄金千两,仍领刑部要职,监察百官。
诏书下达当日,长安城内外风平浪静。
唯有昭国坊那座小院门前,那位妇人再次伫立,怀中孩子已能咿呀学语。
她望着远方驶来的马车,轻轻将两个钱袋放在门槛上,然后抱着孩子,深深叩首。
车帘掀开,刘树义探出身,对她点头示意。
这一次,他没有放下帘幕,而是静静看着这家人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
雨停了。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长安的大街小巷。
那座曾笼罩在阴影中的都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清明。
而刘树义知道,正义或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
只要还有人在坚持,黑暗就永远无法吞噬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