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霁天青,长安城南的风终于不再带着腐土与阴寒的气息。昭国坊小院外,那两枚沉甸甸的钱袋静静躺在门槛上,阳光照在铜钱边缘,泛出温润光泽。孩子在妇人怀中咯咯笑着,手指向远处飞过的白鸽,仿佛从未知晓这世间曾有尸塔高耸、阴谋翻涌。
刘树义坐在马车中,目光久久停留于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却无半分轻松。他知道,归墟门虽败,但其根系早已深埋于朝野之间;那些逃遁的余党,或许正蛰伏于洛阳、陇西乃至西域边陲,等待下一个晦夜重启“北斗锁龙”之阵。
而最令他不安的,是那一句新刻于石碑上的遗言:“**塔未成,心已焚。待来世,再续归墟梦。**”
这不是失败者的哀叹,而是殉道者的誓言。
他闭目凝神,脑海中再度浮现永乐坊第七户地窖中的壁画??九层尸塔、被缚黑龙、跪伏的李世民……尤其是画中第九层塔顶盘坐之人,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猩红如血,似穿透画卷直视观者灵魂。
“他们不是想毁大唐。”刘树义低声自语,“他们是想重塑天下。”
身旁杜构听得此言,不禁打了个寒战:“郎中之意,是说……敌人所图,并非篡位夺权,而是另立乾坤?”
“正是。”刘树义睁开眼,眸光如刃,“寻常谋逆者求的是皇位,可归墟门追求的是‘改命’。他们不信天子受命于天,只信谁能掌控地脉、驾驭阴气、逆转龙脉,谁便是真主。在他们眼中,李唐气运已衰,当以尸骨重铸山河,以血祭唤醒新朝。”
玉钗站在车辕旁,轻声道:“可若真是如此,那幕后真正的‘师父’,恐怕比裴玄景、慧娘之流更为可怕。此人不但精通风水秘术,更能洞悉宫廷机密,甚至……可能曾亲身参与长安城的营建。”
刘树义猛然一震,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名字??
**杨敬宗!**
那位主持修建长安地下水道系统的工部老臣,正是太子少保杨元礼之祖父,也是当年负责勘定全城风水格局的核心人物之一!若有人欲以地下结构为基布阵魇镇,必得通晓整座都城的地脉走向、水口分布、暗渠交汇点……而这些机密,唯有极少数亲历营建的老臣才知。
“立刻调阅《大兴宫志》与《京兆地理图经》!”刘树义霍然起身,“查三十年前参与长安城规划的所有官员名录,重点标注尚存后裔者!同时派人前往弘文馆,提取贞观初年所有关于‘龙脉镇压’‘地气疏导’的奏疏副本!”
命令刚下,一名羽林军快马奔至车前,递上一封密函。
刘树义拆信细读,脸色骤变。
信来自洛阳留守府,内容简短却惊心动魄:
> “近日洛阳北邙山一带频发异象:夜间常闻地下轰鸣,如万马奔腾;多处古墓无故塌陷,掘开后只见空棺,尸骸尽失。更有樵夫称,曾在月夜见黑衣人列队入山,手持血灯,口诵怪咒。疑有大规模盗墓聚尸之举。恳请朝廷速派能臣勘查,以防祸延中原。”
“洛阳……”玉钗喃喃道,“他们果然转移了据点。”
杜构皱眉:“可我们刚平息长安之乱,兵力疲敝,如何兼顾两京?”
“不必调兵。”刘树义沉声道,“我亲自去。”
“不可!”三人齐声反对。
“你是刑部侍郎,掌天下刑狱,岂能轻易离京?更何况,陛下刚刚加恩赐爵,正需你坐镇中枢!”
刘树义却摇头:“正因为我是刑部之主,才必须亲往。此案已非寻常命案,而是关乎国本存亡的‘地脉之战’。若洛阳真成了新的归墟总坛,待其九塔齐备、北斗成型,届时不只是长安震动,整个中原都将陷入浩劫。”
他望向远方,语气坚定:“传我令谕:即日起,由杜构暂代刑部日常事务,玉钗协理皇城巡察司,严密监控六部官员动向,尤其注意任何请求调任洛阳或辞官归隐者。若有异常,立即封锁城门,直报陛下。”
“那你何时动身?”玉钗问。
“今夜子时。”刘树义道,“轻装简从,仅带十名精锐羽林、两名熟悉堪舆之术的老匠人,秘密出城,走潼关道南下。”
当晚,细雨复起。
一辆不起眼的灰布篷车悄然驶出春明门,混入夜行商旅之中,消失在茫茫雨幕。
三日后,刘树义一行抵达洛阳。
北邙山素有“生在苏杭,葬在北邙”之说,历代帝王将相皆以此地为安魂之所。然而此刻,这片曾经肃穆的陵区却弥漫着诡异气息??松柏枯黄,鸟雀绝迹,连山间溪流也呈现出淡淡的赤色,宛如血水。
当地里正战战兢兢迎候,言道近月来已有十七座有名望的古墓遭掘,陪葬品未失,唯独棺中尸体不翼而飞。更奇者,每座被盗之坟上方,竟都插着一根乌木桩,桩头缠绕人发,刻有古怪符文。
刘树义亲赴现场勘察,发现这些符文与升道坊井底壁画上的文字同源,皆属一种早已失传的祆教秘符,意为“引魂归位”。
“他们在召回旧尸。”老匠人颤声道,“用死去贵族的骨血,补全新塔根基。这些人身份尊贵,阳寿长、气场强,一旦入阵,威力倍增。”
刘树义蹲在一具空棺旁,指尖抚过棺内残留的一缕黑丝??是人发,但编织方式极为特殊,呈螺旋状缠绕,末端还系着一枚微型铜铃。
他瞳孔一缩。
这种编法,他在崔府密室见过!
那是用来制作“血灯”灯芯的工艺!
“他们不仅在收集尸体,还在制造傀儡。”刘树义低声道,“用死者头发做引,配合银针控尸之术,能让尸体行走如生,成为活祭的一部分。”
就在此时,一名探子急报:在北邙山东麓一处废弃道观中,发现地道入口,周围布满脚印,方向指向山腹深处。
刘树义当即下令包围道观,自己率人持火把进入地道。
隧道蜿蜒向下,越行越深,壁上刻满星图与符咒,中央赫然绘着一幅巨大的“北斗九星图”,每一颗星位下都标注着姓名:
- 天枢:杨元礼(已葬)
- 天璇:赵老三(已死)
- 天玑:李崇义(实为裴玄景,已伏诛)
- 天权:未知
- 玉衡:崔元亨(暴毙)
- 开阳:林诚(被囚)
- 摇光:慧娘(被捕)
- 辅:太子李承乾(目标)
- 弼:**空白**
而在“弼”字之下,写着一行小字:
> “待圣人自投,方启终章。”
刘树义心头剧震。
这不是普通的阵眼排布,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心理诱捕!他们明知朝廷会追查,于是故意留下线索,引导调查者一步步走入陷阱。所谓“圣人自投”,指的正是像他这样执着追寻真相的人!
“快撤!”他厉声喝道。
可已迟了。
轰隆一声,地道两侧石门轰然闭合,火把瞬间熄灭,黑暗吞噬一切。
紧接着,四面八方传来机关启动之声,地面微微震动,空气中弥漫起一股甜腻香气。
“迷香!”老匠人大吼,“快捂住口鼻!”
数名羽林军已然倒地抽搐,口吐白沫。
刘树义迅速撕下衣襟掩面,借微弱余光摸索前行,终于触到一面石壁,发现一道隐蔽拉环。他奋力一扯,石壁滑开,露出一条狭窄岔道。
众人跌跌撞撞逃入其中,身后传来沉重落石声,显然主道已被彻底封死。
岔道尽头是一座圆形石室,中央摆放着一口青铜巨棺,棺盖半开,内中并无尸体,唯有一卷竹简静静置于空榻之上。
刘树义取来火折点燃,展开竹简,只见上面以朱砂书写一段谶语:
> “天地有裂,龙脉有缺。
> 九塔不成,一念可接。
> 若有智者窥此局,
> 便是最后一块砖。”
落款赫然是三个字:
**“师尊”**。
室内一片死寂。
良久,杜构颤抖道:“这……这是在等你?他们要把你当成第九具祭品?”
刘树义沉默不语,只是缓缓将竹简收入怀中。
他知道,这场较量已超越律法与刑案,进入了一种近乎宿命的对决。对方不再隐藏,反而公开挑战,因为他们相信,只要他踏入此地,便已注定成为“弼星”??那个辅佐新朝降临的牺牲。
但他也明白,真正的胜负,不在谁先找到塔,而在谁先看破“塔”的本质。
翌日清晨,刘树义命人原路返回并封锁地道,自己则登上北邙山顶,眺望整片陵区地形。
忽然,他注意到远处一座孤峰,形状奇特,宛如卧龙回首,而其龙头位置,恰好对应着洛阳城东南角的一处废弃驿站。
“那里……是不是三十年前杨敬宗督建的‘地眼阁’?”他问随行老匠人。
“正是!”老人惊呼,“那是当年测定全城地气汇聚点所建的观测台,后来因忌讳‘窥天’之罪被废弃,久无人踪。”
刘树义眼中精光一闪。
“走,去地眼阁。”
当日下午,他们抵达驿站遗址。
拨开荒草碎瓦,果然发现地下藏有一座密室,四壁镶嵌九面铜镜,按北斗方位排列,中央设一石台,台上放着一本泛黄册子,封面题曰:
《归墟真解?卷壹:移都记》
翻开第一页,赫然写道:
> “大唐气运,系于长安。然长安龙脉,实为伪局。真正帝都之基,在洛水之畔,邙山之脊。吾辈耗三十年布局,只为诱使朝廷耗费巨资营卫长安,待其根基稳固之时,再以九塔反噬,断其地气,使万民迁怒于君王失德。届时天下动荡,群雄并起,我归墟门自可拥真主登基,定都洛阳,重开盛世。”
刘树义读至此处,浑身冰凉。
原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骗局!
他们并非要摧毁大唐,而是要逼迫大唐自我崩溃,然后顺理成章地迁都洛阳??而这,才是归墟门真正的目的!
而那位“师尊”,很可能就是当年参与营建长安却被贬黜的某位堪舆大师,因理念不合而怀恨在心,遂以三十年光阴布下此局。
“难怪他们不惜代价渗透刑部、操控葬籍、伪造身份……”刘树义喃喃道,“他们是在为未来的‘新朝廷’准备合法性证据??让世人相信,长安不宜为都,唯有洛阳才是天命所归!”
他合上书册,冷声道:“立刻飞报陛下,请旨封锁洛阳所有通往外界的道路,严禁百姓议论迁都之事。同时召集百官会议,公布《归墟真解》全文,揭露其蛊惑人心之术。”
“若有人仍主张迁都呢?”杜构问。
“杀无赦。”刘树义一字一句道,“此乃动摇国本之言,与谋反同罪。”
七日后,诏书再下:
> 查《归墟真解》为妖书邪说,妄议迁都,蛊惑士民,着即焚毁全国抄本,私藏者斩。
> 北邙山所有可疑墓穴一律深填封禁,派驻军常年巡守。
> 凡涉及风水、地脉、魇镇之术者,无论僧道巫卜,皆须登记造册,不得擅自聚众讲习。
> 刘树义功勋卓著,赐铁券丹书,可带剑上殿,参劾百官。
消息传开,天下震动。
而就在诏书颁布当晚,洛阳城外一道黑影悄然离去,披风猎猎,手中紧握一枚鹤纹玉佩,抬头望向星空,低声吟诵:
> “九塔虽毁,星轨仍在。
> 龙未死,梦不灭。
> 待风雨再起时,我自归来。”
远处,一轮残月悄然隐入云层。
黑暗再度降临。
但与此同时,长安城刑部门前,一盏长明灯彻夜不熄。
灯下,刘树义执笔疾书,正在撰写一部名为《刑案辑录?魇镇篇》的新书。
书末题跋写道:
> “世间魑魅魍魉,皆生于人心之隙。
> 法网森严,可拘形体;
> 唯有信念不堕,方可照破虚妄。
> 吾以此身立誓:
> 只要还有冤魂未雪,邪术未除,
> 刑部之灯,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