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若溪十岁了。</br>生日是秋天里，很好的一天。</br>天很高，云很淡。</br>今天是周末，叶若溪不用上学。</br>不过叶三齐还是要上工的。</br>叶三齐早上出门前，特意换上了最干净的一件工装。</br>他蹲下来，看着和自己视线平齐的女儿。</br>他的手，还是那么粗糙，像干裂的树皮。</br>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暖，像秋日的太阳。</br>“溪溪，今天你生日。爸答应你，晚上回来，给你买一个真正的奶油蛋糕。”</br>奶油蛋糕。</br>叶若溪只在镇里唯一的西饼店橱窗里见过。</br>雪白的奶油，像天上的云。</br>上面点缀着红色的，用果酱做成的，小小的花。</br>她用力点了点头，眼睛很亮，像落满了星星。</br>“爸，你早点回来。”</br>“好。”</br>叶三齐走了。</br>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br>去往那个，永远尘土飞扬的工地。</br>叶若溪一整天，都在期待。</br>她写完了作业。</br>把屋子扫了一遍。</br>还把自己的小辫子，重新梳了一次。</br>她坐在院子里，把捡来的小石子，一颗一颗洗干净。</br>她用石子，在地上摆出一个大大的圆形。</br>那是蛋糕的形状。</br>她又墙头的野花上，摘下几片红色的花瓣。</br>小心翼翼地，点缀在“蛋糕”上。</br>张翠兰从屋里走出来，端着一盆要洗的衣服。</br>看到她在玩，冷哼了一声。</br>“就知道玩！地上的灰尘能当饭吃？还不快去把地扫了！”</br>叶若溪没有顶嘴。</br>她站起来，默默地拿起墙角的扫帚。</br>她把院子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扫得干干净净。</br>她想，家里干净一点，爸爸回来看到，会更高兴。</br>然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大门口。</br>开始等。</br>等她的父亲。</br>等她的，奶油蛋糕。</br>太阳慢慢滑向西边的山头。</br>光线，从刺眼的金色，变成了柔和的橘红色。</br>把她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br>巷子里，飘起了饭菜的香味。</br>邻居们，陆陆续续下工回家。</br>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声，夹杂着父母呼唤孩子吃饭的喊声。</br>张翠兰在屋里喊。</br>“死丫头！还不进来吃饭！等什么呢！”</br>“我等爸爸。”</br>叶若溪轻声说，目光固执地望着巷子口。</br>“等他？等他回来，菜都凉透了！爱吃不吃！”</br>张翠兰骂骂咧咧地，自顾自地盛饭，坐下吃饭。</br>咀嚼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br>天，黑透了。</br>星星，一颗一颗地，从深蓝色的天幕里钻出来。</br>巷子里的路灯，也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br>昏黄的光，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br>更多的地方，隐没在黑暗里。</br>叶若溪还是坐在那里。</br>她不觉得饿。</br>也不觉得冷。</br>她只是，不停地望着巷子口的方向。</br>她想，爸爸是不是在加班，工地上今天活特别多。</br>是不是，买蛋糕的店，人太多了，爸爸正在排队。</br>是不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br>她想了很多很多种可能。</br>每一种，都是为了让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快点出现。</br>夜，越来越深。</br>巷子里，彻底安静了。</br>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不知谁家的狗叫。</br>张翠兰早就吃完饭，洗漱完，进屋睡下了。</br>甚至传出了，轻微的鼾声。</br>叶若溪抱紧了自己的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br>她有点想哭了。</br>但她忍住了。</br>爸爸说过，溪溪是坚强的孩子，不能随便哭。</br>终于，巷子口传来了脚步声。</br>沉重，杂乱。</br>不是一个人。</br>是一群人。</br>叶若溪猛地站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br>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br>她以为，是爸爸，和他的工友们一起回来了。</br>他们总是这样，勾肩搭背，大声说笑着回来。</br>可是，走近了，她才发现。</br>没有爸爸。</br>走在最前面的，是工地的王工头，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br>他身后，跟着几个叶若溪眼熟的工友。</br>他们的脸上，没有熟悉的笑容。</br>只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沉重和躲闪。</br>其中一个年轻的工友，叫小马。</br>叶三齐总是在她面前提起他，说他像自己刚出来打工时的样子。</br>小马的胳膊上，缠着一圈脏兮兮的纱布。</br>他的眼睛，是红的，肿的。</br>他不敢看叶若溪。</br>王工头走到门口，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沟壑纵横。</br>他看着这个在夜风里，显得格外单薄的小女孩。</br>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br>“王叔叔，我爸呢？”</br>叶若溪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br>“他……是不是还在加班？是不是喝醉了，要你们扶着才回来？”</br>没有人回答。</br>死一样的寂静。</br>连风，似乎都停了。</br>王工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br>信封，是牛皮纸做的，很厚。</br>他把它，递到叶若若溪面前。</br>“溪溪……你爸他……出事了。”</br>世界，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br>叶若溪听不见王工头后面，又说了些什么。</br>也听不见，工友们压抑的叹息声。</br>她只看见，那个叫小马的年轻叔叔，突然“噗通”一声，蹲在地上。</br>他用没受伤的手，狠狠地捶着自己的头。</br>然后，发出了野兽一样的，嚎啕大哭。</br>“都怪我！嫂子！都怪我！”</br>“要不是叶大哥推开我，被砸死的就是我！是我啊！”</br>张翠兰被院子里的哭声惊醒了。</br>她披着衣服，骂骂咧咧地从里屋走出来。</br>“大半夜的，哭什么丧！吵死人了！”</br>然后，她看到了王工头。</br>看到了他手里那个，厚得扎眼的信封。</br>也听清了，小马那几句撕心裂肺的哭喊。</br>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br>几根钢管，毫无征兆地，松动，滑落。</br>叶三齐为了推开身边正在发愣的小马，被钢管砸中头部。</br>当场，就没气了。</br>这是叶若溪，后来，从邻居们压低了声音的议论中，拼凑出的事实。</br>她生命里的太阳，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坠落了。</br>在她的，十岁生日这天。</br>她没有等到她的奶油蛋糕。</br>只等来了，一个冰冷的，装满了钱的信封。</br>和一具，停在堂屋中央，盖着白布的僵硬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