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话音落下,群臣心中一凛。
赏罚?
来了,前面都是铺垫,这才是今日真正的重头戏。
只听朱由检平淡开口,说出的却是雷霆之言。
“国朝开国至今,近三百年,法久则弊生,势久则人倦。朕观如今之官场,贪腐者,十之有九。”
“九边将官如此,在京文臣,更是如此。”
“国朝诸多岁出之中,边饷一事,朝廷盯防甚紧,京中诸公动手还算体面,伸手还算节制。”
“延绥、宣府等旧饷出京,各级分润,总能有个八成到边镇。”
“而新饷最为紧要,辽东能够十成到手,蓟镇、东江等地也能到个九成。”
“然而,饷银一到将官之手,便如滚汤泼雪。”
“诸将先刮两成、四成不等,再役使士卒,行商走私,侵占挪用,无所不用其极。”
“将官们刮足了油水,又通过军功考评、将校考选、巡按核查等诸多事项,将贿赂源源不断地回流,最终落入京中某些大人们的口袋。”
“如此一来,京官看似未伸手,却仍是伸手了。”
朱由检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几位兵部、五军都督府的官员,头垂得更低了。
他的视线又转向文臣。
“边饷之外,其他各项伸起手来,就不是那么雅观了。”
“京中各部司衙门,各有各的常例。一笔款子出了府库,发到手是四六分,还是二八分,全看经手之人的胃口。”
“至于地方,知县、知府,更是廉者寥寥,贪者成群。只拿常例,不主动盘剥百姓的,便已能算得上是‘清廉上选’。”
“而他们所贪之钱,又通过考功、述职、调任等关节,大笔大笔地回流到京官手中。”
朱由检说到此处,嘴角竟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如此上下其手,层层盘剥,竟与我大明之税收一般,自下而上,井然有序。诸卿,你们说,这般景象,如何不能说上一句精彩?”
“国朝养士三百年,上下交征利,各臣持禄养交,早已是贪腐丛生了!”
群臣全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然而无人惧怕。
众人已经略微习惯这位新君的套路了,既然这么开诚公布出来,那重点就不是现在,而是未来,而是新君要行的政策。
英国公张惟贤的反应最为奇特,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甚至有些无地自容。
无他……
那句“养士三百年”,当初还是他与皇帝私下里说的。
他一时也分不清楚,皇帝此刻是不是在借题发挥,嘲讽自己。
他下意识地抬头,想从皇帝脸上看出些端倪,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朕此番论调,采自百余边将教官之献言,亦采自一十七篇吏治相关之经世公文。”
朱由检的声音再度响起,打破了沉寂。
“朕正是由此,方才窥见我大明如今之风貌。”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炬:“诸卿,朕所言可有错漏?可是被奸佞小人蒙蔽了?”
无人应答。
“觉得朕所言有误,天下贪腐未到十之八九地步的,可以举手。”
群臣身子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却无一人有举手的勇气。
但他们都竖起耳朵,等着听新君要推的方法。
前面那些人心操弄之术,还可以说是天家贵胄,与生俱来。
但这等吏治之事,盘根错节,千头万绪,若非浸淫多年的老吏,又哪里找得到线头?
朱由检等了片刻,见无人举手,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看来今日殿中,皆是忠直之士。”
他话锋一转,竟哈哈一笑,殿内压抑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诸位也不再急吼吼地劝谏朕行操切之事,可见,是对朕有了些信心。”
他目光落在李国普身上,点了点他:
“李卿当日殿中所言,虽是看轻了朕,但所言确实在理。”
“国朝病入膏肓,遽用猛药,则元气必伤,恐有暴毙之虞。”
“所以,今日,朕便与诸卿说说,朕心中澄清吏治的法子。”
朱由检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严肃。
“其实世间之人,所谓圣贤,万中取一;奸邪之辈,亦不过千中取一。多数人,不过是随波逐流,跟风而行罢了。”
“风行草偃,上行下效。世风日下,非一日之故,日积月累,方有如今沉疴难返之态。”
“一个新科进士,外放知县,一上任,县中胥吏便会捧上数千常例。”
“这钱,他若不拿,知州、知府、布政使怎么拿?他若不拿,日后入京考选怎么办?巡按地方的御史又该如何应酬?”
“此中人情脉络,牵一发而动全身。朕,全都一清二楚。”
“那么,如此天下乌鸦一般黑的局面,该如何破解?”
“朕下令反贪?能反几人?诸臣皆贪,则贪腐之事,不过是党争攻讦之由头罢了。”
“反来反去,换上一批人,该拿的还是拿,分毫未变。”
“要破此局,朕能想到的法子,便是——另起炉灶!”
“天下乌鸦既然一般黑,那朕,就先找出一批‘白乌鸦’来!”
“白乌鸦”三个字一出,殿内瞬间的寂静,大臣们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新政!是新政!
果然,只见朱由检继续开口:
“今后,凡涉新政之人,便是这‘白乌鸦’之徒!”
“其他人等,只要不是特别过分,朕都可以暂时和光同尘。”
“唯有新政中人,朕的眼中,是半点沙子都容不下!”
朱由检说到此处,直接点名。
“李卿,请起身吧,与诸位同僚说说,你所领之事。”
内阁次辅李国普缓缓站起身来,拱手而立,神情肃穆。
“臣,专领新政反贪一事。”
“所有新政中人,凡有贪腐弹劾之章、厂卫探查之报,一律先递交臣处,由臣会同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并审。”
“所谓新政中人,包括新政委员会、秘书处、薛府尹所领之京师新政诸官,以及日后通过考选,加入北直隶新政的各级官吏。林林总总,约莫两百之数,是为天下官吏百一之数也。”
李国普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开始宣读早已拟好的章程。
“此反贪事,有四则并行条例。”
“其一,曰:豁免旧过。”
“凡官员,自入新政名录之日起,则以陛下圣言为断,前尘尽弃。”
“只需根据以往世情,酌情捐银助国,则过往诸事,一概不究。”
“往后,只看其在新政之中,是否清廉奉公。”
此言一出,群臣顿时骚然。
工部尚书薛凤翔,下意识地将手一握,指尖瞬间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捐了俸,便等同于入了污名册,在皇帝那里挂了号,始终是留下了一条小辫子。
这……真的能行吗?
可若是不捐,不入此名册,那便等同于自绝于新政之外,仕途恐怕也就此断绝了。
皇帝上演绝缨之宴,烧掉那三本册子时的话早已被人翻出来反复研究过了。
陛下说得是前尘尽弃,却从来没说他未曾看过那三本册子!
李国普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道:
“其二,曰:加俸养廉。”
“凡新政官员,于本职俸禄之外,再领一份养廉俸。此养廉俸之数额,仍在商定,稍后会有明文公示。”
“但按陛下之前所言,其宗旨在于:低品官员,保其体面;中品官员,保其优渥;高品官员,令其传家富贵无忧。”
“此银,由陛下内帑出具。臣会与内府太监郑之惠对接开册,每季审核发放。”
李国普顿了一顿,抛出了一个具体的数字以供参考。
“其中,正七品官,暂定每年加养廉俸银二十两。”
二十两?
殿中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
对于秘书处那些行人司、中书舍人出身,没什么捞钱门路的年轻官员来说,这笔钱不算少了。
毕竟,七品官的常规年俸,加上月米、折银、折捐、柴直银、堂直银等诸项,折银大概三十两左右,这一下就增长了大半。
但对于那些手握“常例”和来钱门路的官员,比如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而言,区区二十两,又实在有些不够看。
知县入京考选,使人往京中来,基本上数千起步。
他们这些要害位置的七品官,一年下来,各种孝敬便能收个五百上千两。
若是吏科、兵科这种要害中的要害,一年三千两、五千两也不在话下。
朱由检仿佛看穿了众人的心思,他叩了叩御案,开口补充道:
“诸卿,此次加俸,只是一个开始。往后,还会继续追加。”
“朕心目中,理想的七品京官俸禄,应当是年入百金。”
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恳切。
“京师居,大不易。一个八口之家,若要过得体面,不大举借贷,一年耗费五十两上下,才不算狼狈。”
“而京官但凡上了品级,迎来送往,时节程仪,人情往来,一年没有百金,更是捉襟见肘。”
“若欲过上奢豪生活,那五百金、六百金亦不为多。”
朱由检顿了顿,问道:“朕于市井间听闻此情,是否有偏颇之处?”
百官纷纷摇头,首辅黄立极拱手道:“陛下明见万里,能体恤下情,实乃社稷之福。”
“那朕就放心了。”朱由检点点头,“这一次加俸,其主要目的,是保全体面,使新政各官在不伸手之余,尚能维持官身尊严。至于优渥、富贵,那就要看新政的成效了。”
“朕并非贪吝之人,居于深宫,天下奉养,要这钱财亦是无用。”
“然如今九边连年欠饷,国库入不敷出,新政未见成效之前,委实无法加得太多。”
“明年,北直隶新政一期事了,朕会根据成效,再定一次加俸。往后,新政每推进一步,俸禄便调整一次。”
“总而言之,国朝财税宽裕,诸卿的俸禄自然就宽裕。我等君臣一心,先争取将俸禄恢复到太祖高皇帝之时,再说其他!”
朱由检画下了一个巨大的饼,也不管群臣反应,直接挥手,示意李国普继续。
他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太祖高皇帝恐怕就是他加薪的终点了。
高薪养廉?
养不动的。
这种法子,只适合小国寡民之地。只要权力的收益远高于俸禄的收入,官员就一定会尝试权力寻租,这是人性,无可避免。
更何况,大明还有纳妾和奴仆制度。
京官还好,地方官一上任,拖家带口,加上幕僚、仆役,动辄便是百余人之多。
一个七品知县的排场,比后世一个高官都大。
要加到多少薪俸,才能养得起这百余口人?
明人自己说得好,士风之败,败于奢靡。
奢靡之风一开,工资发到天上去,也刹不住贪腐。
现阶段,不过是先用“晋升快车道”和“高压监管”这两根鞭子,压制住他们的欲望罢了。
李国普得到示意,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令人心悸的第三条。
“其三,曰:强督察,严刑罚!”
“治乱世,用重典!”李国普的声音略微拔高,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陛下曾言,弹劾新政之人,需证据详实。却未言明一旦确证其罪后,又要如何惩罚。今日便在此明晰。”
“凡查出新政官员贪腐情弊者,其刑罚,一律从重从严!”
“寻常官员,罪当加绿者,新政官员,则定加绿三道!”
“寻常官员,罪当罢官者,新政官员,则定削籍为民!”
“寻常官员,罪当配赎者,新政官员,则定斩首示众!”
李国普每说一句,殿中百官的脸色便严肃一分。
当“斩首示众”四个字落地时,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处罚如此严苛,那前面加的一点俸禄,又算得了什么?
不少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那些已经身处新政之中的官员脸上,想看看他们的反应。
却见以新政委员会为首的一批大臣,大多面无表情,显然是早已通过气。
而站在后排的那些秘书处年轻官员,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个个双目放光,透着一股狂热的切望。
杀好啊!杀好啊!你不杀,我不杀,宰辅何时到我家!
无论理想主义者还是野心家,均从这其中嗅到了难得的机遇!
朱由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为此斟酌了许久,也与大臣们反复争论过,反贪的线,到底要划在哪里。
结果聊来聊去,在国家层面,明面上,只能划一道“零容忍”的红线。
至于更详细的底线,比如贪污多少两是警戒线,多少两是免职线,多少两是杀头线,这些都不能明说,只能在日后的判例中,慢慢体现。
——总不可能他皇帝亲口许诺,只要不贪超过10两就没事吧?那为何不加俸10两呢?
底线是底线,不能退让。
实操却可根据时势、节奏去慢慢调整了。
李国普顿了顿,又抛出一个重磅消息。
“其四,曰:赏举告。”
“风宪各官,若能查实新政官员大桩贪鄙之事,证据确凿者,每桩事,赏银百两,考功加‘红’一道,以彰其澄清天下之气!”
“弹劾成功之人,陛下皆不吝赏拔。其人欲入新政也好,不欲也罢,从其自愿。”
“以上四则,便是新政反贪诸例概要,详细细则会在月内贴于承天门处公示。”
说罢,李国普深深一揖,退回原位。
朱由检点点头,目光转向左都御史房壮丽。
“房卿,此事,你都察院也要盯紧了。”
“总宪之职,在于澄清风气,肃正朝纲,而不是给党争当马前卒的。好好做事,莫要再让朕失望了。”
房壮丽连忙起身,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躬身道:
“臣……臣必定整顿队伍,革汰慵人,为陛下扫清寰宇,万死不辞!”
朱由检随口敲打了一句,却并未对他抱有太大期待。
阉党时期能坐上左都御史高位的人,能是什么硬骨头?
不过是个过渡人物罢了。
如果房壮丽做不好这事,正好将他换掉,换上刘宗周那样的硬茬子上来,也能顺便平衡一下朝中势力。
东林那班人里,还是有不少适合走监察路线的。
至此,他为天下官吏打造的“新政高速路”,已然三出其二。
俸禄高(略高),监督严(如严),晋升快(真的快到飞起)。
只是,这条路,只有真正的勇士和英才,才有资格踏上。
要么,像北直隶即将开始的官吏考选一般,凭实打实的经世致用之才,脱颖而出。
要么,就走监察路线,以火眼金睛纠出害群之马,用“黑乌鸦”的尸骨,铺就自己的晋升之路。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百官。
俸禄一事,交代了。
监督一事,也交代了。
唯独那最诱人,也最关键的“晋升快”,还一直如云中之月,影影绰绰,未曾言明。
这根吊在所有人面前的胡萝卜,也是时候,该让众人看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