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店内有一条襄阳通往南漳县的道路,之前没有闹起拜香教的时候,这里商贾行人往来众多,使得张家店比周围其他的村落,要繁华不少。
韩复带着石玄清先行进了村子,张维桢被以战火未息,尚有危险的理由,被韩复留在了中军处。
来到村子里面,大致看了看,感觉大概这里有石花街六七成繁华的样子。
不过。
这时张家店几条路上,遍地狼藉,到处都是血污,第二小旗和新勇旗的人,正两三人一组,一点点的,挨家挨户的肃清可能存在拜香教余党。
时不时寨中的某个地方,会零星窜出几个大师兄,带着包袱想要跑路。
这个时候,就会有早就准备好的铳手,举起手中的鸟铳。
只警告一次,两个呼吸内不停止行动的话,鸟铳手就会立刻放铳。
一路上,到处可见躺在地上,作各种打扮的尸体,这些人不完全是官军杀的,还有一些是见到拜香教失败之后,趁乱火并,想要多抢点银子跑路的大师兄杀的。
而被甄别出来,解除了武装的普通信众和村民,则齐刷刷的跪在道路的两边。
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大人。”刚才和冯山、赵石斛等人先到一步的丁树皮,这时一边领着韩复往村子里面走,一边语气中难掩兴奋地低声说道:“前边路口拐过去,有条上山的小路,往山上一里多路是个道观,那边就是张文焕的老巢。”
说话间。
几人已经走到了路口,丁树皮指着右侧的一条小路道:“就是这条路。”
韩复停在路口看了看。
这条小路是从主路分出去的,小路掩映在绿树当中,毫不起眼,路过的行人如果不刻意观察的话,很容易就会忽略掉。
小路蜿蜒向上,通往一座不高的山坡。
观察了几眼,韩复心说,这张文焕倒还有几分乡野之趣。他这个地方挑的真不错,又隐蔽,环境又好,道观建在小山坡上,不仅相对独立,而且还有利于防御。
跟着一起进来的王宗周,看着周围的环境,忍不住感慨道:“大人,你说这张文焕,要是就安心当个妖党的头子,没事装神弄鬼,骗骗这些乡间愚夫愚妇的香火银子,不仅每日吃香喝辣,还有睡不完的娘们,怎么就脑袋抽
风,想要杀官起事呢?”
丁树皮正准备向韩复报告老巢内的事情呢,听到王宗周的话,有点愣住了。
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韩大人经常提起的词语,迟疑着说道:“这个张文焕膨......膨胀了?”
“有可能是膨胀了,也有可能只是被架住了。”韩复迈上了那条蜿蜒向上的小路。
“被架住了?”丁树皮和王宗周两人齐声问道。
“张文焕确实在乡间坐拥着一大批的信徒,在信徒中间有着近乎皇帝般的权力。”
韩复一边走一边说道:“但权力这个东西它很奇妙,既是自上而下,也是自下而上的。那些信徒是张文焕这个教主权力来源的基础,他在享受这种权力的同时,必然也要履行相应的义务,否则,这个基础就会垮塌。”
看到丁树皮和王宗周两人,都露出茫然的表情,韩科长又道:“简单来说,张教主吃了信徒们的香火银子,就要给信徒们办事。如果那些信徒被官府催征逼得都快活不下去了,而张教主还不管的话,那么再虔诚的信徒也会
想要你还有何用。”
这么一说,两人都听懂了,王宗周立刻说道:“小人之前只以为大人可比古来名将,此时听到大人所说,才知道大人亦有洞悉细微,明见千里之能。小人听大人一席话,竟堪比读十年圣贤之书!”
丁树皮本来也要拍马屁的,嘴巴都张开了,但被王宗周抢了先,听完他的话,又慢慢的把张开的嘴巴闭上了。
他翻来覆去也就会几句武曲星下凡之类的话,而王宗周这一路上,拍马屁的四字短语,几乎就没有重复的。
大家实在不是同一个层次的。
丁树皮眼珠子转了转,明智的选择了更换赛道。
他轻轻拉了拉韩复的衣袖,往前多走了几步,然后低声说道:“大人,刚才我和冯旗总、赵公子,呃,这个小赵公子进道观的时候,遇到了几个带着一大堆银子想要逃路妖人,冯旗总命人拿住以后,已经问出了张文焕藏银子
的所在。和那几个骑兵所说互相对照,又实地验证,确认是真的。”
“这么快?”韩复眉毛动了动,也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问道:“藏银子的地方在哪,里面有多少银子?”
他现在最为关心的,就是这个问题。
现在是四月中旬,按照时间推算,这个时候,大顺天子李自成已经亲率大军,在前往山海关讨伐降而复叛的吴三桂的途中了。
再有几天的时间,决定中华数百年命运的山海关之战就将打响。
大顺与满清之间首战即决战,可惜的是,李自成输了。
更可惜的是,自此之后,李自成的大顺政权,在后续一系列的战役当中,再也没有取得胜利。
山海关之战后,4月26日,李自成回到北京,杀吴襄及吴三桂全家三十四口。
4月29日,李自成于武英殿举行即位典礼,由现在襄京府尹牛?的父亲牛金星行祭天礼。
草草完成即位仪式之后,李自成率领大军匆匆退出了京城。
5月2日,多尔衮、多铎、阿济格、吴三桂等人,兵不血刃的占领了北京。
而最迟到5月中旬,襄阳一带就会传来李自成兵败退出北京的消息,政治气候陡然变得无比紧张。
到了6月份的时候,大顺在河南、山东、湖北等地的地方政权,开始大面积的崩溃。
大量已经归顺李自成的地方官员和将领,迅速改旗易帜,宣布反正。
李自成兵败的消息,同时也对留守地方的大顺军队士气,造成了重大的打击。
而伴随着李自成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留守地方的大顺军将领们,也不得不开始考虑自己的前途和出路。
这是一个极为紧张,同时也是充满着无限机遇的时期。
韩复心中早有打算,自己必须要在疾风骤雨开始之前做好充分的准备,然后在暴雨真正来临时,奋力一搏,努力攫取最大的利益。
襄阳是明清嬗变之际的漩涡中心,是各方争夺的热点区域。
除非他不仅自己能够化身高达,同时让手下也全都变成高达,否则一年的时间,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积攒起,足以对抗满清大军,一战力挽狂澜的实力的。
对于韩复来说,襄阳并不是久留之地。
但他要在这段时间,尽可能的搞出一些大动作出来,为之后在西南建立起抗清基地,创造基础。
而搞大动作的提前是,自己已经有了一定的,可以在特定条件,特定区域,于关键时刻撬动局势的力量。
想要积蓄起这种力量,是要花银子的,是要花很多很多银子的。
因此,这次打拜教,如果没有足够多缴获的话,韩科长能郁闷到吐血。
那边。
丁树皮前后左右各看了一眼,用更低的声音说道:“银子都藏在后院的地窖当中,地窖打开以后,我和冯旗总还有小赵公子三人一起进去的,只看到满满的都是箱子。兹事体大,我们三个谁也不敢擅自清点,就退了出去,然
后我就立刻来找大人。”
明清时候的达官贵人,赚了钱以后,都喜欢把银子埋在地窖里面,几乎不放到市场上流通。
韩复前世的时候,还强烈鄙视过这种行为。
但是现在,他发自内心的觉得,这种全民储蓄的好习惯,太他娘的好了!
有钱人就应该把银子藏地窖里面!
“现在是谁在那边守着?”韩复说话的同时,加快了脚步。
丁树皮小跑着跟在韩大人身后,“冯旗总和小赵公子分别守在地窖入口,其他的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好!”韩复侧头看了丁树皮一眼,道:“丁树皮,这个事情你干的不错,很有分寸,回去以后本官必有封赏!”
听到韩大人这句话,丁树皮满脸的褶子,都瞬间荡漾开来。
这座小山坡不高,韩复脚步很快,转瞬就来到道观门前。
门口的位置,撒落了一地的银子,有几个穿着白衣白裤,头上扎着红巾的拜香教大师兄倒在地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银子。
丁树皮解释道:“这些都是企图带银子跑路的,咱们赶到以后,全都杀了,小人还砍了一刀呢。”
韩复略微点头,随口称赞了一句。
在前院的角落里,还跪满了被俘虏的道士,信徒和大师兄等人。
其中一个道士,见到韩复走进来以后,立刻大声喊道:“大人,大人,贫道有一顶白帽子要送予大人戴!”"
韩复顺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理会,快步绕过大殿,向着后院去了。
“你娘的,敢给我家大人送白帽子,老子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负责看守这些人的赵栓,飞起一脚,将那道士踹翻倒地。
那道士被踹了个满的,头上方巾飞了出去,他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来滚去,同时不住口的喊道:“军爷轻些,军爷公侯万代...……”
来到后院,这里不再有闲杂人等,只有镇抚队的以及朱贵、柳恩等人,各自按着腰刀,散开在院子当中,神情充满了戒备。
在院子侧边的某间房屋内,冯山和赵石斛两两相对而立,互相看着对方,也都同时手按着挂在腰间的佩刀。
见到韩复走进来,这两人似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齐声喊了一句:“大人。”
“嗯。”韩复也没有废话,直接问道:“这个地窖除了你们两个和丁树皮,还有谁下去过?”
赵石斛摇着头说道:“回大人的话,没有了。”
冯山则是低头思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道:“地窖里面有两个箱子是被打开的,前院那些人当中,可能有人进去过。”
韩复低头扫视了几眼,见到地窖入口的位置,果然撒落了一些银子。
他对着冯山和赵石斛两人微微点头,谁也没有招呼,径自沿着竹梯下到了地窖当中。
当即,被眼前所见的景象给震撼到了。
这个地窖面积不算大,但密密麻麻的摆放着一个又一个的大箱子,几乎占据了整个地窖的空间。
靠近出口位置的那两个箱子已经被打开了,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银子,一锭又一锭的银子!
那是一锭锭,韩复前世在各种文物资料里,各种博物馆的实物展览里,所看到过的足重五十两的官银!
此时此刻,这些官银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堆满了整个箱子。
韩复走到那两个被打开的箱子面前,看到第一层的银子几乎都被拿走了,但是下面的都还在,完整形态大概有五层,每层放了15锭的样子。
他又走向其他没有被打开过的箱子,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地窖内共有六只大箱子,除了遭到一定破坏的那两箱以外,剩下的四箱,每一箱里面都是一层15锭,每箱5层的配置。
也就是说,每个箱子里面,都装了3750两的银子!
足足两万多两啊!
而除了六只大箱子之外,在地窖的各个缝隙里,还见缝插针的塞着几个稍小些的箱子。
里面装的是金银首饰、珠宝、各种契约、高利贷借条、印章等东西。
在最里面的一个小木匣子里,韩复还发现了张文与一部分湖广士绅往来的信件!
他大致的看了看,然后将那些信件折叠起来,小心放在了怀中。
然后,韩科长用颤抖的手,点燃了一支金顶霞,于烟雾缭绕之中,望着这些白花花,金灿灿,足以亮瞎眼睛的阿堵物,有一种不真实的,在做梦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韩复扔掉已经快要燃烧到尽头的金顶,一脚将其踩灭,口中低声骂道:“你娘的,烧香聚众,当妖觉头子这么赚钱么?狗日的张文焕!”
......
“狗日的张文焕,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几十里外的荒山中,张文焕扶着一棵大树,弯下腰,拼命的张大嘴巴喘气,他感觉自己跑的肺都要爆炸了。
刚开始逃难不久,张教主那匹白马就被后面投来的标枪给惊到了,把他甩了下来。
跟着张文焕一起跑路的老兄弟,见状也不敢去救,只犹豫了几个呼吸,就一溜烟的全都跑了。
没法子,张教主只得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开始了荒野求生。
为了躲避后面官军的追杀,他专挑难走的地方走,这一招确实很有用,那些官军带着一大堆的装备,又要保持阵型,在没有路的情况下,根本提不起速度,很快就被张文焕甩到了身后。
可是大部队虽然被甩掉了,但那个庄稼汉模样的官兵,却如同影子一般死死的跟着自己。
张文焕用尽了各种方法,发现甩不掉,根本甩不掉。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停下来先把眼前这个官兵给杀了再继续跑路。
可每当这个时候,那个庄稼汉般的官兵,同样也会停下来,不再继续往前追了。
张文焕向他靠近的时候,他还会往后退,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一副我就是要拖到大部队赶来的样子。
张文焕恨得牙根发痒,偏生又毫无办法,只得再度蒙头赶路,希望能够利用山路的崎岖,甩掉对方。
但是他跑了近两个时辰,跑出去都快三十多里路了,那人始终不紧不慢的跟着自己。
并且,还一副脸不红气不喘的样子。
张文焕毫不怀疑,自己就算是跑到了爪哇国,这呆子还是会跟着自己。
这让张教主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所包围,陷入到了无尽的绝望当中。
“你......你他娘的是,是吃骡子长大的么?比驴球日,日的牲口还,还能跑!”张文焕扶着树干,不住地喘着粗气:“抓,抓住老子对,对你有什么好处?”
标准庄稼汉长相的宋继祖,停在几步之外,这回倒是没有骂娘,而是很实诚地说道:“韩大人叫他什么都不用管,只管抓你,俺听韩大人的话,一定要抓到你。”
“韩,韩大人?就是那个巡城兵,兵马司的狗官韩,韩复?”张文焕喘着气,喉头处有些发甜的感觉。
“狗日的,你不许骂韩大人,不许直呼韩大人的名讳!”宋继祖回以骂声。
张文焕皱起眉头,似乎对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这庄稼汉还保持着对上官的尊敬有些不理解。
他看了庄稼汉两眼,咽了口唾沫说道:“这位兄弟,你,你跟着姓韩的,一个月才能赚几两碎银子?我有银子,你跟我,我保证让你几个月就赚到在姓韩的那里,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俺不,俺听韩大人的话,俺就跟着韩大人!”宋继祖骂了起来:“你狗日的不老实,想拿银子收买,回去以后,俺要告诉韩大人!”
“嘶..................”
本来已经喘匀了一些的张文焕,这个时候又再度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只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要从里面炸裂开来。
他盯着庄稼汉看了半天,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最终实在忍不住破口骂道:“我日你娘的狗东西,张口韩大人长,闭口韩大人短,韩大人是你亲爹?!"
“俺娘死了,俺爹也死了,是韩大人收留的俺,俺就跟着韩大人!”宋继祖往前走了两步,也盯着张文焕问道:“张文焕,你还跑不跑了?”
看着庄稼汉的那张脸孔,听着庄稼汉的话,张文焕感觉就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自己身上爬,要有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他拿这个货实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文焕尝试着动了动两腿,发觉那里如同被灌满了铅水,抬都抬不起来,更别说跑了。
这位拜香教教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般说道:“你娘的狗东西,你爱怎地就怎地吧,你爹我实在跑不动了!”
PS:虽然已经是凌晨两点,但总算还是赶出来了。
接下来整个襄阳、湖广一带的局势将会剧烈的动荡,剧情节奏会相应的变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