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砰砰砰!”
鱼市街的深处,阵阵铳炮声毫无征兆的响起,如同一道道惊雷,于半空中炸裂开来。
这样的声音,吸引了丁字路口所有人的目光。
正在推翻拒马,砸毁募兵处粥棚,用手中的皮鞭和军棍,抽打着兵马司众人的南营管队们,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齐齐望去。
只见并不宽敞的鱼市街街面上,弥漫起了阵阵硝烟,阻隔住了众人探询的目光。
“砰砰砰!”
又是阵阵铳炮声响起,道道火光直冲天际。
听着这样的声音,望着越来越盛的硝烟,嗅着空气中火药的味道,上过战阵,领教过明廷火器威力的南营管队们,身体开始变得紧绷,本能的就感受到了恐惧。
这时弥漫着的,将整个鱼市街界面都笼罩起来的硝烟内,似乎有几团黑影浮现出来。
那黑影只有半人多高,于硝烟之中看不清楚具体的细节,但一点一点,缓慢的向着众人靠近,就如同山雾中的野兽!
而在两团形似野兽的黑影的后方,各有两团火光在硝烟中跳跃着,使得整个画面,更加的可怖。
“咕咚!”
正在想要将皮鞭从魏大胡子手中夺回来的一个南营管队,望着这样的景象,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唾沫。
于这个过程当中,他的两眼开始放大,逐渐的不可遏制的放大,顷刻间就达到了能够放大的极致。
他看清楚了冲破硝烟,出现在自己等人面前的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两架火箭车!
两架装满了密密麻麻火箭,同时车后还各有两个举着火把随时准备点燃引线发射的火箭车!
那两架火箭车,似乎是因为满载的缘故,行进速度并不算快。
但就这么慢慢的,不可阻挡的向着众人靠近。
终于。
停在了距离街口二十步之外的地方。
一个领队模样的人,好像是喊了句什么,下达了什么命令,接着火箭车周围的士卒开始忙碌起来。
有的在做检查确认,有的时不时抬起头,竖起大拇指往这边观察,同时不断的根据观察结果,调整着火箭车的角度。
看到这一幕,先前那个南营管队本已经到了极致的眼眶又放大了少许,同时瞳孔急剧收缩。
这帮人居然是要来真的!
他们真的准备要点燃火箭车的引线!!
那个南营管队心砰砰的跳起来,快速的左右摆头,想要观察周围的环境,寻常可以躲避的地方。
而就在这时。
鱼市街深处,踏踏踏的脚步声响起,两列火铳手迈着齐整的步伐,同样穿破了硝烟,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这些火铳手都穿着同样的朱红色短身交领棉甲,斜挎着皮囊,左臂位置缝了块白布圆徽,上面绣着的是两只火铳斜向交错的图案。
他们步伐相同、动作相同、着装相同,远远望去,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些火铳手们小跑到火箭车的后方停下,用极快的速度分列成两排。
“各兵检查火绳,装备装填!”
在这样的指挥之下,火铳手们娴熟的做起了各种预备动作,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就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先前负责指挥的那人又喊道:“第一排平举火铳,预备发射!”
刷刷刷的声音里,直面着丁字路口众人的那十个火铳手,如提线木偶般,近乎以相同的动作,完成了这样的指令。
看了看蓄势待发的两架火箭车,又看了看那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先前那个南营管队再也没有任何的犹豫,果断的松手放弃了皮鞭。
同时身子一矮,蹲在了地上。
他本来的打算是用翻滚的方式,脱离这片可能会被火箭车以及火铳正面攻击的区域。
但他刚蹲下来,还没来得及滚呢,空气中忽然响起“啪”的一声。
那南营管队以为是对面火铳发射了,顿时两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下一个呼吸,他感到阵阵灼热的火辣辣的痛感传来。
但那既不是来自火箭,也不是来自火铳,而是来自他刚刚主动撒手放弃的皮鞭!
“啪!”
“小婢养的狗一样的东西,也敢来打你魏爷爷,也敢对咱们韩大人出言不逊!”
魏大胡子抄起皮鞭,一下接着一下抽打在那个南营管队的身上,不住口的骂道:“日你娘的,还跳不跳了?老子在张家店,亲手割了几十个人头,会怕你个狗东西!”
噼啪噼啪的破空声响起,让周围其他的南营众人,也误以为是对面放炮了,纷纷扔掉皮鞭、军棍等物事,鸟兽一般四散而逃,尽可能的想要远离鱼市街街口的位置。
见状,马大利大喊道:“韩大人来了,各兵上前,守住路口,畏缩不前者,斩首!”
韩大人三个字就像是还未被晾晒烤制的烟叶,只是让人一听闻,就会顿生一股直冲脑门的力量。
尤其是见到韩大人一来,甚至还没有完全的露面,原本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完全没把他们当人看的南营众人,就惊慌四散,鸟兽而逃,更是让大家充满了无穷的信心和勇气。
战兵队的众人齐齐上前,重新稳固住了路口的防线。
站在队伍最侧面的何有田,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脸上布满白斑,似乎是南营管队模样的人,正猫着腰,快速的从自己前面跑过。
看着那个人,想起对方刚才的样子,何有田脑子一热,将手中的长枪猛地向下刺出,正好从对面两腿间穿过。
“哎哟。”
脸上布满白斑的白斑鼠赵秀,急着脱离正面,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支长枪刺来。
他两腿别在一起,失去重心,不受控制的重重跌倒在地上。
还没有等到赵秀爬起来,忽然有一人将他拉进了倒塌的粥棚内,然后那人跨坐着骑在自己的前胸,扬起两只满是老茧的手掌,巴掌劈头盖脸的打下来:“叫你刚才骂老子,叫你刚才骂韩大人!”
一片乱糟糟的景象当中,无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情况。
片刻之后。
“韩大人,好大的威风啊!”
威武将军、南营指挥路应标,仰着脖子,望向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前明千户,脸颊肌肉阵阵抽搐,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的这几个字。
他今天玩这一出的目的,第一个当然是要将西直街路口处的那些壮丁,都给抢到自己的营中。
姓韩的在襄京招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那个标准,也早就传开了出去。
而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跑过来排队报名的,除了少数一部分纯粹是碰运气的之外,大部分人多少还是觉得自己能够达到标准,或者至少距离标准差不了太远的人。
这些人,可就比一般的壮丁好太多了。
强征过来以后,可以极大的补充自己之前的损失。
而除此之外的另一个目的,就是砸姓韩的摊子,教训那劳什子千户的手下,狠狠地灭对方的威风。
让他姓韩的从此在京城,给老子夹起尾巴做人!
两个目的中的第一个,按照自己预想的发展,进行的很顺利。
被他驱赶着聚拢起来的壮丁,至少有两三百,很是能够缓上一口了。
而第二个目的,起初也很顺利。
招兵处的摊子被掀了,粥棚被砸了,而姓韩的那些手下,明显没有做好要和南营的人硬碰硬的准备。
只是被动的挨打,几乎没有办法还手。
路应标当然不可能将这些已经算是大顺官军的人都给杀了,但今天能砸了姓韩的摊子,打了对方的人,然后扬长而去的话。
那这口从防御使署就一直憋到现在的恶气就算是出了,而姓韩的脸面也就算是彻底掉在地上了。
以后永远低老子路应标一头!
而他没有想到是,狗日的韩复反应的那么快,那么的剧烈。
连火箭车和火铳手都摆出来了,一副不管不顾,就是要鱼死网破的样子。
把自己带来的那些人给吓坏了。
原本尽在自己掌握的局面,瞬间就此逆转。
他奶奶的,不是都夸这姓韩的懂规矩,温文又他娘的尔雅么,怎么狗日的比老子路应标还要楞,还要癫?
“路将军,彼此彼此。”韩复低着头,迎着路应标的目光,淡漠开口。
他眼眸沉静如水,脸颊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他很平静,但已经快要出离了愤怒。
他愤怒的不是路应标故意过来寻衅,制造摩擦。
这是意料之中的发展。
他愤怒的是这位如今大顺官军的将领,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丝毫没有将那些同样是大顺子民的人当人看。
那些躺在地上的,遭受这无妄之灾,于惊恐中被踩踏致死的人,不是人么?
他们有什么错,犯了什么罪?
韩复自诩并不是一个容易共情心泛滥的人,也从来没有标榜过自己有所谓悲天悯人之类的道德品质。
听到赵老汉的报道,做好准备出来的时候,心中所想也是回击路应标的挑衅,找回场子。
甚至还在思考,要如何请君入瓮,让路应标表现得更加癫狂一点,以便于更好的推进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计划。
可是当他站在这里,望着眼前的景象,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就沸腾了起来。
他还是不可遏制的愤怒起来。
“呵呵。”
路应标仰着脖子和韩复对视了一阵,发现狗日的眼神和脸色太淡漠了。
淡漠的有点吓人。
而且,在自己仰着脖子才能和对方目光有所接触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在气势压倒对方。
收回目光,路应标冷笑道:“韩大人你的手下不懂尊卑有序,冲撞了老子,老子已经帮你教训过了,不必谢。”
“那这些人呢?”韩复看向了西直街上,扑倒在地,横七竖八躺着的那些人。
顺着韩复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路应标挑了挑眉毛,失笑道:“搞了半天,原来你在乎的是这些人?韩大人,你这前明千户莫不是假的,这些人也算是人?”
“Igjigjiang......"
“IAJIAJIAJIA) ......”
发现是虚惊一场,又重新聚拢在路应标周围的南营管队、掌旅和都尉们,听到自家将军的话,顿时发出阵阵嗤笑声。
听着这样声音,守在路口的战兵队士卒们,一下子全都涨红了脸。
那是愤怒的红色。
魏大胡子回头骂道:“狗日的笑你娘的笑!”
先前躺在地上的那个南营管队,抓住机会,如蛆虫般挪动身体,拉开了一点距离,然后手脚并用爬得飞快,脱离了魏大胡子的控制,回到了阵中。
马大利也是气得肺都要炸了,呛出一连串竹山县骂人的土话。
在有两位大人在场的情况下,南营众人都知道,肯定是不会再打起来了,大家就是互相叫骂几句,谁先被惹急眼了,谁就输了。
而在这种事上,南营的那些人,无疑有着更加丰富的经验。
他们发出了比刚才更加张狂,更加肆无忌惮的嗤笑声。
有几个管队模样的人,甚至还故意踢打跪在路边的那些流民,让那些流民发出阵阵哀嚎。
用意也很简单,你不是在乎这些人么?
你越在乎,我就越要伤害给你看!
魏大胡子和马大利等人,虽然当的都是韩大人的兵,但在心理认知上,他们同时也对大顺官军这个身份,是很有认同感的。
可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同为大顺官军的南营众人,居然会是这样的!
这哪里是官军,简直就是贼!
众人看得目龇欲裂,口鼻中的呼吸声变得粗重无比。
韩复依旧眼眸沉静如水,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变化,就那样看着路应标,看着眼前的一切。
见到姓韩的这个表情,路应标感觉对方就跟是把自己当成猴戏看一般。
既让他有点自讨没趣,又让他心中愈发的烦躁。
这几天来,他两次和姓韩的见面,两次都想要压对方一头而没有成功,这让他烦躁中又升腾起无名的怒火。
他主动上前一步,盯着韩复的两眼,用一种刻意伪装出来的平淡口吻说道:
“咱老子刚才在那边的路口,遇到了两个汉子,说是从宜城县来的,特地到襄京来投军,投奔你姓韩的。”
“咱老子问他,为何不投南营北营,单单投兵马司。”
“那两个汉子不认得咱老子,说你姓韩的打拜香教,扫清了妖氛,而且在乡下也不劫掠,也不掳人家的妇女,是个好官,又听说你这里当兵管吃管住还给银子,那两个汉子不愿意在家种地,就跑来想要投奔于你。”
“他们给我讲在南漳县听到的传闻,说韩大人的人马很厉害,他们跟着你,将来肯定也能做大官。”
“韩大人,你猜那两个汉子现在在哪里?”
韩复眼神淡漠的回望着路应标,没有想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路应标脖子比刚才又肿大了不少,双目往外凸出,脸上浮现起充满快意的笑容,那笑容中混杂着癫狂与残忍,那是亲手毁灭美好事物所带来的病态的快意。
他用更加嘶哑的声音说道:“在这里!”
说话间,路应标将刚才一直提在手里的两颗血淋淋的脑袋,扔了过去。
那两颗脑袋掉在地上,滚落到了韩复的脚边。
一个脸面朝下,一个则睁大着空洞无神的双眼,望着上方朗朗青天。
一直紧盯着韩复的路应标,终于从对方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表情的变化,他喜不自胜,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仿佛自己获得了某种胜利。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路应标笑了一阵,招呼起南营众人,准备回营。
南营的管队们押解着强征来的流民,沿着西直街一路向南而去。
远远的流民的哭喊声和南营众人们的笑声,混杂在一起,被清风徐徐送来。
那些笑声中充满了志得意满的豪迈,好似确实打了一个胜仗,这时正在凯旋回营。
“大人。”叶崇训轻声道:“先把街上清理干净吧。”
韩复收回目光,淡淡的问道:“刚才冲突当中,我方有无人员伤亡?”
叶崇训分别用眼神和魏大胡子、马大利确认了一下,然后说道:“第二局第四小旗的李世豪,腰侧中了一箭,尚不知道是否伤及脾脏。除此之外,其他人只是被鞭子和军棍打到,受了点皮肉伤。”
“让乐慈药局的周济民周大夫帮忙处理箭伤,他先前当过襄阳卫的军医,很擅长处理外伤。”韩复吩咐道。
自从乐慈药局被扫荡之后,药局里面和崔玉珍和拜教没什么关系的大夫、药师和学徒,就被充公了,编入到了巡城兵马司当中。
“回大人的话,周大夫已经在处理了。”叶崇训低声说道。
“箭伤不比其他伤势,是贯穿性创伤,需要慎重对待。要尽快的止血,清理伤口,毛巾和清创的刀具要用沸水烫过,要用烈酒进行消毒,还有我之前让孙娘子弄得那个大蒜汁………………
叶崇训愣了一愣。
他跟着韩大人这么长时间,还是头一次见到韩大人如此不厌其烦,事无巨细的安排一件事。
但他并不觉得韩大人絮叨,反而很能够理解韩大人此刻的心情。
“让孙娘子带着护工娘子队的人过来,大街上的这些人,有的只是昏厥过去,还有救。”
“是!”
“把这两位壮士的头颅好生收敛了,让军情局的人查一查,他们都是宜城县哪里的,家中还有什么人。”
“是!”
“另外,通知杨士科和张维桢过来见我,半个时辰之内。
“这......是!”
“好了,你去忙去吧。”
韩复摆了摆手,不再说话,径自走向了西直大街,走向了那如同修罗地狱般的场景。
这个丁字路口,原本十分的冷清,但自从韩复的人马入驻此地,尤其是开始在路口常设兵站,开始施粥招兵之后,这里就变得十分的热闹。
伴随着韩复的名声被自发的传播出去,襄京城内,甚至襄京城周围地区的穷苦百姓,都知道了京城有这么一位招兵给吃给钱的韩大人。
他们未必都想着要来投奔,但潜意识里已经将韩大人视作了一条退路,同时也是一条出路。
而城内的流民以及码头等地扛包打短工的汉子,受到的感召更为强烈,过来鱼市街路口这边投奔的人也越来越多。
由于这里整日都聚集了大量的人群,原本冷清的丁字路口,甚至自发形成了一个流动的集市。
“那些人,都是出于信任自己,才会想着过来投奔我,才会在今天,在那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望着满地的狼藉,望着以各种姿势,各种形状躺在地上不再动弹的众人。
韩复用更小的,小到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接着自言自语道:
“可是。”
“我利用了他们。
ps,求月票,求推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