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天雷,老子日你娘的,襄京城流民里的都死绝了么?”
西直街南段,原明朝荆南道公署附近,路应标望向跟着南营都尉轰天雷孙顺的那些花子,忍不住又瞪着眼骂道:“拉这帮驴球日的花子过来,还没到德安府,路上就得先死一半,顶个屁用!”
路应标本就双目凸出,这时瞪大眼睛,让人很是担心,会不会啪叽一声,掉在地上。
那轰天雷孙顺,个头比路应标高不了不少,这时正用缺了两指的左手,从后脑位置扒拉出一颗虱子,扔进嘴里嚼着吃了。
听到路应标的话,轰天雷道:“老家,狗日的杨彦昌不地道啊,襄京热闹的地方都在北头,码头也在北城,这流民要混饭吃,肯定是要往北头去啊,咱们南城放炮都打不到几个人,咱老子又有什么法子?”
“日他娘的!”路应标烦躁的在脸上狠抓了几把,也不知道骂的是轰天雷,还是杨彦昌。
他倒不是说,非要遵守北城归北营,南城归南营这个规矩不可,只是现在大战在即,如果他先跟自己人闹起来的话,以白旺的性子,说不准就要拿他路应标的人头祭旗了。
况且,现在城中的这两个营头,大家半斤八两,就算是他路应标来硬的,也未必能够赢得过杨彦昌。
可南城这边,原本是襄王府所在,围绕着襄王府还有一大堆的襄王宗室,这些老朱家的龙子龙孙,几乎把南城给占满了,老百姓只能往北城,尤其是东北区域发展,两百年来,襄京城渐渐形成了北城热闹,南城冷清的局面。
襄阳地处东西南北之要冲,又有汉江的便利,流民确实不少。
但就像是轰天雷所说的,这些流民也要想法子干活吃饭,很明显商业繁荣并且还有汉水码头的北城,要比南城更容易混饭吃。
因此就造成了南营拉壮丁都拉不到多少人的局面。
虽然拉壮丁主要是为了凑人头,但人头和人头之间亦有差距。
路应标是大顺军中的老学家了,知道这些花子根本没什么用,路上就得死一半,然后再跑一半,能够坚持到德安府的也没几个,白白浪费粮食。
哪怕是填壕沟,也没必要这么大老远的带过去,到了德安府再征就行了。
可白旺的性子路应标也是知道的,狗日的就不像是做贼出身,对那些文官客客气气不说,对老兄弟也管得极严。
自己带过去的人马要是缺额太多,还是很有被杀头以正军纪的风险。
一想到这些,路应标就愈发的烦躁,两只眼睛又往外凸出了一点,同时感觉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般。
“老学家,其实也不能全赖杨将爷,咱这几天没事就在城里转悠,发现咱襄京城里的好汉,一多半都被另外一家给弄走了。”说话的南营另外一个都尉白斑鼠赵秀。
此人脸上有块块白斑分布,个头同样不高,竟也是个矮子。
“哦?”路应标眼珠子转动,想到了那天在李之纲公署内发生的事情,嘶声道:“你说的是那个前明的千户?”
“老家的果然一点就透!”
白斑鼠赵秀左右各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一副村头妇女要搬弄是非的口吻:“那厮虽是前明的千户,但现在可是正五品的巡城兵马司提督。他有了这个由头,便在城中大肆招兵。要说这韩提督也真是有手段的,他每日就在狮
子旗坊路口施粥招兵,还言明只要当了他韩提督的兵,管吃管住不说,每月最少还有一两现银可拿,升了伍长是一两二钱,小队是一两五钱。这也便罢了,但那韩提督营中,即便是寻常士卒,竟然也有肉可吃。咱之前派人去狮子
旗坊那里看过了,确实每日都能闻到肉香。”
路应标听得有些发愣。
他们南营相较于明朝官军,待遇算是好的了,喝兵血的情况没有那么严重,但在平时,普通士卒也是没有饷银可拿的。
作战之时,全靠打胜之后,可以自行劫掠来激励士气。
姓韩的那厮,管饭吃不说,竟然平日之时,也给士卒发饷银,这他娘的是假冒的前明千户吧?
“狗日的,怪不得那日在李之纲那里,不怕老子,原来也是个有手段的!”路应标摸着喉咙说道。
“学家的,有那劳什子前明千户在,咱们到哪拉壮丁去?”轰天雷不知道又从哪里捉到了几个虱子,一齐扔进嘴里,嚼了起来,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
路应标嘶哑着声音骂道:“日你娘的,下次再当着老子的面吃虱子,老子就把你浑身的毛都给剃了!”
“嘿嘿,掌家的,咱这不是打小养成的毛病么,现在也改不了了。”
说话间,轰天雷喉头滚动,将那几只虱子全数咽了下去,看得路应标和白斑鼠两人,本能的皱起眉头,离他远了一些。
轰天雷却丝毫不以为意,略作回味之后,向着路应标道:“老学家,咱也听说了,鱼市街和西直北街路口,竟日都有要投军的汉子围聚。杨彦昌咱们惹不起,但这他娘的狗屁千户凭啥?依咱说了,咱就去狮子旗坊,把那些壮
丁都给抢了,他狗日的一个前明的干户,还敢说啥?”
白斑鼠赵秀也道:“你娘的轰天雷狗嘴里,总算是吐了句象牙出来。不过,老学家,毕竟现在是同朝为将,都是为咱大顺永昌皇爷效命的,用抢的话,说出去不好听,还容易吃挂落,咱们是借!就是最终借多久,还不还,那
就看咱老家的兴致了。”
“借?”想起那日之事,路应标心头股股邪火上窜,嘶声说道:“一个破落的前明干户,狗一般的东西,打个拜香教,有姓李的撑腰,就觉得在这襄京城是号人物了?老子给他脸了!就他娘的是抢,老子看他能怎地!”
路应标凸出的双目变得通红,脖子也一下子粗大起来,整个人显得极为亢奋,他回头招呼道:“带上老兄弟,去抢他娘的!”
......
伴随着韩提督的名号渐渐在襄京城,尤其是襄京城内流民当中传开,那些不甘心一辈子打短工想要从军博个前程的,或者连饥一顿饱一顿,想要有个安稳去处的流民,以及襄京附近本地的底层汉子,渐渐的把去投韩大人,当
成了一条出路。
再加上最近一段时间,襄京城内两个营头同时开始大抓壮丁,设在狮子旗坊路口处的招兵点,人是一日多过一日。
不算是在南漳县招募的两百员新勇,光是这几日新招募的,就有了三百二十一员,即便是在新勇司训练的时候,会按比例淘汰一部分,也已经超额完成了韩大人之前的要求。
但是狮子旗坊外,每日聚集的流民,还是相当之多。
叶崇训本来想着说,要不要暂时撤掉这个兵站,但韩大人的意思却是,兵站保留,继续招兵,但是适当的提高标准,每天少征募一点就可以了。
“叫啥,哪里人,之前是干啥的?”魏大胡子耳朵后面夹着一支忠义香,大着嗓门问道。
“回军爷的话,小人叫做李松年,原是前明南阳卫瓦家店巡检司的弓手......”说话之人乃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长脸汉子。
不等那长脸汉子说完,魏大胡子瞪大两眼,惊讶道:“你还是个弓手?你能拉多大力的弓?”
李松年低声道:“回军爷的话,八十九斤的弓,小人还是能拉得的。”
“八九十斤?”魏大胡子捋着自己的大胡子,在心中比较了一下:“那岂不是和咱们韩大人差不多了?”
他记得韩大人的那张大梢弓,好像就是百斤之力的样子。
“小人不敢和韩大人相比。”李松年说话比一般的流民要流畅许多:“小人到襄阳之后,原在樊城某老爷家里当护院。就是听说了韩大人的事迹之后,才特来投奔的。”
“你先前说你是南阳卫这个......这个什么巡检司的弓手,那又为何不当了,跑去给人家当护院?”魏大胡子尽职尽责的问道。
李松年沉默了一会儿,用比刚才更低的声音说道:“小人先前当的是朝廷的兵,和贼......和他们打过仗,老娘也死在了他们手里,小人不愿意去投他们。”
魏大胡子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李松年说的朝廷是大明朝廷,而“他们”指的应该是大顺军。
按说李松年这个表态,放在如今的京城里,绝对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了,是现行的反贼。
但魏大胡子当的是韩大人的兵,本来对什么大顺、大明的也没多少感情,况且人家大顺的兵把李松年的老娘都杀了,这李松年有此态度,又有什么奇怪的?
他魏大胡子还是第一次遇到有弓手主动来投奔,到时候报到韩大人那里,韩大人肯定很高兴!
他用胳膊捅了捅旁边,正夹着忠义香,小口小口吸着的陈孝廉:“陈孝子,把他名字记下来,这个人老子要了。
“我不叫陈孝子………………”陈孝廉无声抗议了一句,将忠义交到左手,提起那支又秃了不少的狼毫,熟门熟路的记下了李松年刚才所说的信息。
“还有一事好叫军爷知道,小人已有家室,家中有个婆娘和一双儿女。”李松年又道。
“嘶......你他娘的有了家室,你不早说?”魏大胡子瞪起了眼睛。
按照韩大人的定下的法子,招募的新勇,如无特殊情况,是不允许有家室的。
他本能的就想要拒绝。
但转念又想到,这是个弓手,应当算是韩大人说的那个......那个什么技术工种吧?
思前想后,魏大胡子决定还是先把他弄进来再说。
如果韩大人不要,到时候再踢出去就是了。
魏大胡子把一面木牌递了过去:“算了,你先把这块牌子拿着,到后面领一碗粥,两个饼子,吃完之后往里面走,到鱼市街街边静立,晚上再给你安排住处。”
“谢过军爷。”李松年双手接过木牌,翻开看了看,见上面有新勇司第五局的字样。
将木牌小心拿好,李松年按照刚才那个大胡子军爷的指引,走向了后头不远处的粥棚。
“下一个。”
与此同时,魏大胡子重复起了说过无数次的话语:“叫啥,哪里人,之前是干啥的?”
“回军爷的话,小人叫做吴七,原是襄阳县的帮闲,小人在县衙八字墙外,亦是见过韩大人的......”
正在这名叫吴七的襄阳县帮闲,絮絮叨叨的讲起自己和韩大人的“一面之缘”的时候,西直街的北段,忽然毫无征兆的传来阵阵嘈杂之声。
那声音起初并不比市井中的噪声大多少,但是很快,不知发生了何等变故,那嘈杂声瞬间变大,如同晴天霹雳般在空中炸响。
原本或是排队,或是聚集在周围,或是察觉到商机,在此售卖货物的小贩,如同被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撵着,驱赶着般,疯狂的向着西直街南侧跑去。
“你娘的,襄京城里是有大虫跑进来了怎地?”
魏大胡子咕哝了一句,跳上长凳,伸头往北面看去。
见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哭着喊着往这边跑了过来,那些小贩甚至连放货物的挑子都顾不上了,只是一味的发足狂奔,仿佛后头真有一只老虎在追赶,跑得慢的人,就会被一口吃掉。
目光逆着人流向上,魏大胡子终于看到了恐慌源头的所在。
不由得嘴巴和眼睛同时放大到了极致!
他看到那边不远处,有一大堆拿着刀枪的大顺士卒,正在由北往南的驱赶着这些人。
而走在最前面的那一排大顺士卒,手中长枪向前斜刺,每一支长枪的枪头,都戳着一颗满是血污的人头!
饶是魏大胡子上过战阵,也亲手割过不少人头,但是在大白天,在襄京城中,看到这样的画面,还是让他瞳孔骤然收缩,有一种精神受到冲击的感觉。
还未等到魏大胡子消化掉这样的精神冲击,在路口南侧的西直街上,同样的炸雷声传来,同样的画面正在上演。
那些本来蜂拥着往南侧逃窜的人们,忽然发现前方也是一条绝路,又本能的想要回头。
几股想要去往不同方向的人流,猛地碰撞在了一起,在南北两端大顺士卒的推进下,他们活动的空间被压缩的越来越小。
西直街上,人流越发激烈的碰撞起来。
有的人被撞倒在地,有的人跌了一跤,结伴一起来投军的人,下意识的弯腰想要伸手去拉,但他们的身子刚弯下去,后面人又将他们也挤倒了。
人群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与惨叫。
在人流最密集的地方,被撞倒的人一层摞着一层,竟然形成一个由人身体堆积起来的小山峰。
魏大胡子看得目瞪口呆,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当看到互相拥挤,互相踩踏的人群,绝望般的往鱼市街这边挤过来的时候,魏大胡子跳下长条凳,冲着负责今天在此执勤和维持秩序的战兵第二局第四小旗旗总马大利喊道:“快,快放拒马,不要让他们过来!”
坐在长条凳另外一边的陈孝廉,瞬间失去了平衡,跌在了地上。他观察了一下局势,没有选择站起来,而是手脚并用的向着鱼市街深处,快速的爬了过去。
而马大利早在魏大胡子提醒之前,就已经做出了反应。
他让梁勇、何有田等人用拒马将通往鱼市街的路口完全堵死,同时令长枪手架起了长枪,防止这些人往里面冲。
但处在绝望和巨大恐惧中的人群,本能的就想要远离南北两侧那恐怖的源头。
他们挤在拒马前,无视了那些斜指着向上,根本戳不到自己的长枪。
看到这一幕,马大利愣了一下,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让长枪手将手中的长枪平放,以阻止那些人群。
而拒马后的长枪手们,也觉得这些人好像罪不至死,也纷纷往后退了几步,主动的将手中的长枪远离了他们。
没有人防守的拒马防线,很快就冲的七零八散,有几个惊恐万分的流民,顺着拒马间的缝隙,冲了进来。
见到马大利还有些发愣,魏大胡子大喊道:“长枪平放,把街口封住,不许放他们进来!”
听到有明确的命令,长枪手们不再茫然,迅速做起了之前操练过的战术动作。
“长枪平放之后,各兵齐步向前,将他们挤到拒马外面!”魏大胡子又喊了起来!
在这枪阵之下,原先冲进来的几个流民,又被挤了回去,原本摇摇欲坠的拒马防线,重新被维持住了。
但是此刻的西直街上,已经是另外的景象了。
惊恐到几乎癫狂的人群,如无头苍蝇般在狭小的空间来,来回乱撞。
不断的有人跌到,又不断的有人从他们的身体上踩过,跑过、蹬踏过。
混合着屎尿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看到这样的景象,马大利和魏大胡子对视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后者又喊道:“服从指挥的,从拒马下面爬过来,一个个爬过来!”
被挤压着堵在拒马边的人,都是原本排队排在前面,想要从军的人,他们虽然受到环境和集体情绪的影响,惊恐万分,但都还保持着一定的理智。
闻听此言,有人开始按照那个大胡子的吩咐,顺着拒马下方的空隙爬了过来。
看到这一幕,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开始效仿。
鱼市街口的拒马下方,成为这滚滚洪流当中的一个小小的泄压阀。
可就这个时候。
嗖嗖嗖的破空声传来,从西直街的南侧,有几支乱箭飞射而来。
其中几支准确命中了趴在地上,想要从拒马下方的缝隙内爬过来的流民。
然而这并不是全部。
“啊!”
靠近拒马的一名长枪手,手中长枪掉落的同时,发出了一声惨叫!
在他的腰间,一支从西直街南侧射来的羽箭,箭镞穿透衣物,深深扎在了血肉之中!
那名长枪手双手紧紧捂着中箭地方,惨叫一声声的传来。
“大顺威武将军,南营指挥路老爷征兵,百姓跪地者免死!”
“大顺威武将军,南营指挥路老爷征兵,百姓跪地者免死!”
“大顺威武将军......”
西直街南北两头,同时响起了这样的呼喊声。
分布在西直街南北两头的南营管队们,似乎有着丰富的应对这样局面的经验,开始越过前排的“人头长枪阵”,用手中的皮鞭和军棍,不停地抽打起他们面前一切还站着没有跪下的人。
原本惊慌无措,如同炸营的局面,居然在这些南营管队们的抽打下,秩序很快得到了维持。
没过多久,西直街南北两边,跪满了人群。
同样,那些横七竖八,躺满了被踩踏致死尸体的景象,也浮现了出来。
先前那个中箭的士兵,已经被带下去处理伤口了。
魏大胡子、马大利、梁勇等人,既愤怒又茫然的看着眼前的画面。
很快。
他们就看到了一个五短身材,脖子粗大,脸上双目凸出,头上裹着蓝绸万字巾,手中还提着两颗血淋淋人头的汉子,在一众南营士卒的簇拥下,来到了鱼市街口。
那手中提着两颗血淋淋人头的汉子,隔着拒马,目光在魏大胡子、马大利等人身上扫过。
忽然露出牙齿,冷笑着森然说道:“咱老子刚才说的话都没听见?跪下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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