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将军。”
“兵宪大人。”
襄京防御使公署内,名义上的襄京最高行政长官李之纲,愁眉苦脸的和杨彦昌见了礼。
他本来生的心宽体胖,极有富态,但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让他发愁。
先是北方有讹言传来,说亲率大军御驾亲征,去山海关征讨吴三桂的永昌皇爷,未能一战成功,战事可能不利。
然后几日来白旺连下数道军令,大规模的征召荆襄一带的兵马,襄阳南北两营全都在应召之列,而负责为这两营筹措粮饷的沉重担子,自然就落在了李之纲的头上。
这还不算完,结果,昨天在西直街与鱼市街的路口,又发生了那样骇人听闻的消息。
根据巡城兵马司和襄京县上报的消息,因受到南营士卒驱赶,逼迫而死亡的流民、百姓有一十三人。
受伤者多达四十二人,其中更有一十六人伤势严重,几乎没可能活下去。
也就是说,昨天路应标光天化日之下,为了抢夺兵源,竟然直接导致了近三十个平民的死亡。
这要是放在太平之时,绝对是连天子都要被惊动的大案了。
即便是放在大顺入主襄京之后,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按理来说,他这个防御使是有责任管辖防区内的武将的,对于犯下此事的路应标,应当严加申斥,并做出相应的处罚。
更不要说,韩复的巡城兵马司,还是自己点头设置的,巡城兵马司等于是他李之纲的自留地,韩复等于是他李之纲的心腹。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必须要有所作为。
可是。
路应标现在这个样子,着实有些吓人,李纲除了向德安果毅将军府移文说明此事之外,其他的是真不敢轻举妄动,害怕自己也会受到波及。
这时,看到杨彦昌,李纲忍不住诉苦道:“杨将军,昨日之事,路将军实在是过分了一些。我等现在,为官军,为官府,乃是替大顺朝廷守牧地方,境内所辖皆我永昌皇爷之赤子,岂能如此无罪而之乎?况且韩大人所
部,现在亦是我大顺官军,又岂能平白受此之辱乎?”
“呵呵。”
杨彦昌身材高大,长着一张国字脸,面色通红,远远望去如同关二爷一般。
他持续笑道:“兵宪何须如此忧虑,难道不知道那位韩提督和矮驴子已经和解了吗?”
“和解了?”李之纲瞪大眼睛,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襄京城内虽然有两个营头,但不论是南营和北营都不是他能轻易指挥的,而韩复手中的巡城兵马司,是他唯一能够仰仗的兵力。
从昨晚听闻西直街之事到现在,他一直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调解双方之间的关系,如何安抚韩复的情绪。
毕竟以那日双方第一次见面的情况来看,韩复也不是那种任人揉捏的面团性格。
如果韩大人忍一时越想越气,想要找机会报复回去,进而引发双方的火并,从而影响到白将军调兵大计的话,那他李纲这个防御使基本上是坐到头了。
他正为这个事情头疼呢,今日把杨彦昌请过来,也是希望能够请对方居中调和。
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大的梁子,才过去一个晚上,双方就和解了!
李纲忍不住问道:“如何和解的?”
“兵完真不知道?”杨彦昌脸上的表情比李之纲还要惊讶。
在得到对方确实不知道的答复后,杨彦昌讲述起了他今天在青云酒楼听到的传闻:“昨日晚间,那位韩大人找杨县令的幕僚做中人,连夜给矮驴子送去了5000银子,同时,把被扣的白斑鼠,也全须全尾的送回了银子,还单独
给对方赔了200银子的汤药费。”
实际上,张维桢只给路应标送了2000两的会票,是南营的人为了自抬身价,主动放风出来说是5000两的。
白斑鼠赵秀也确实被送了回去,但并没有给汤药费。
但光是在受此屈辱的情况下,还主动送银子送人,连夜服软,就已经足够让李纲差点惊掉下巴了。
他大张着嘴巴,一副身心都受到了强烈震颤的样子。
这韩提督确实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性子,但......但软得也太快了吧!
“兵宪大人有此能屈能伸,顾全大局的良将,这是好事啊。”杨彦昌拱了拱手,用不加掩饰的揶揄口吻说道:“本将要恭贺兵宪大人啊!”
听着对方的话语,感受着对方语气中蕴含着的嘲讽,李纲脸皮一下子涨得通红。
当天下午,韩复带着整整一个战兵局的兵力作为护卫,前往防御使公署,拜会了李之纲。
他首先义愤填膺的否认了坊间的流言蜚语,表示绝对没有连夜给路应标送银子,想要低头和解的事情。
这是对自己的污蔑。
紧接着,他又表示士可杀不可辱,自己和路应标没完。
整个过程当中,韩科长都表现出非常激动,一副绝对不可能服软的样子。
见状,为了安抚好这位自己人,李之纲表示会尽量的为兵马司筹措粮草,并且武库里面的武备,只要兵马司能够用得上的,都听凭韩复使用。
同时为了显示自己这个“带头大哥”还有点作用,李纲拍着胸膛豪迈的表示,让韩复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这本来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客气话,但韩复可一点都没和他客气。
当即要求李大人给白将军写揭帖,表示鉴于目前这种情况,韩复认为自己的安全受到了极大的威胁,绝对不会和路应标同路出征。要求白将军为自己主持公道,为襄京城内死难的近三十名大顺子民主持公道!
另外,韩复同时也以需要维护自身的绝对安全为由,希望李纲能够将狮子旗坊全权划归给巡城兵马司,允许他在狮子旗坊周边,以及鱼市街路口位置,构筑街等防御设施,防止路应标再来找麻烦。
以及,为了安抚自己的部下,不至于让军心涣散,韩复最后的要求是,由自己完全的决定兵马司所有职位的任命。
虽然韩复提了不少的要求,但反应比李之纲设想的要柔和不少,他提出的那些举措,都是防御性质,或者善后性质的,并不出格。
而且最重要的是,并不需要自己另外花钱,也不需要自己冒着过分得罪路应标的风险。
李纲现在相信韩复昨天晚上给路应标送银子的事情是真的了。
这确实是条能屈能伸的汉子啊。
昨天受到了那么大的侮辱,到了晚上,居然立刻就主动送银子送人,以求能够与路应标和解,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哪怕是换成自己这种宦海老油条,遇到这样的事情,还得生几天气呢。
而路应标收了人家的银子,然后转头又把事情主动的宣扬了出去,这事做的就太不地道了。
想到此处,李之纲都有点同情这位弃暗投明,心向大顺王化的前明千户了,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亏欠对方。
怀着这样的心情,李之纲对于韩复提出的要求没有任何的讨价还价,通通照单全收。
见到自己所有的条件都得到了满足,韩复也就没有多做停留,起身告辞。
临走之前,韩科长又再度情绪激动的表示,偷偷给路应标送银子的事情,纯属是对方的污蔑!
李大人还能说啥?
只得在一边点头称是的同时,一边对这件事的真实性再也没有半点怀疑。
果毅将军府的效率相当高,两天后,白旺对于路应标的处理结果,以公揭的方式发回到了襄京。
揭帖当中,白旺对于路应标凶残跋扈的行为极为震怒,本拟以军法将路应标枭首示众,但念其为永昌天子命多年,略有薄功的份上,从轻发落。
揭帖到达之日,即去路应标本兼各职,仍令其暂管营中军务,限三日内率本部军马到德安府听用,戴罪自新。
克期不至,或再有不法,或未能立下新功的话,他绝不再做容情,定斩不饶!
同时,揭帖中还要求路应标即刻归还所掠夺之人民,以及将襄京巡城兵马司提督韩复所给的5000两银子一并归还。
除了这道写着对路应标处理意见的公揭之外,白旺在另外给防御使李之纲的公文当中,同意了韩复之前提出的请求。
命令韩复率本部军马,沿南漳县向南开进,牵制和吸引仙居寨、荆门州一带的明廷军队。
并相机与明军接战,凡有所斩获,他必有厚赏!
校场内。
“说时迟,那时快,却见韩大帅冷眼旁观,不慌不忙,两指猛地向前一伸,竟将那贼人射来的羽箭稳稳夹住!”
张全忠站在由两张破木桌拼搭起来的高台上,正唾沫横飞的讲起那张家店之战的经过。
这时正讲到了韩复亲率骑兵冲阵归来后,准备一箭射落拜香教旗帜的戏码。
他右手同样高高伸出,两指间夹着一支忠义香,模仿着拜香教贼人射来的箭矢,被韩大帅轻轻夹住的场景。
高台之下,那些新勇司的新勇们,听得入神,发出阵阵惊呼声。
他们在校场上操练的时候,看到过军情局和亲兵队的人射箭,那箭又急又快,飞行之时还带着破空声,让人闻之便已胆寒。
而韩大人居然能够将贼人射过来的飞箭,于半空之中用两指轻轻夹住,简直就是神技!
"
“列位看官,且说那日乌云压顶,阴风惨惨,张家店寨中有一大纛,高三丈六尺,玄底金纹绣着无生老母神像。”
“列位看管可知那张家店的愚夫愚妇,缘何敢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冒犯我韩大师之军威?皆因那等愚夫愚妇,都是妖教信众,受了匪首张文焕的蛊惑,迷信这无生老母,以为这无生老母可保其刀枪不入。”
“此事韩大帅又岂会不知?”
“只见韩帅冷笑数声,反手接过龙舌铁胎弓,使用那刚才贼人送来的雕翎狼牙箭………………”
说到此处,高台上的张全忠也张弓搭箭状,同时口中吸气,仿佛正在用力。
紧接着。
他另外一手握着的折扇向前迅疾挥去,提高声音道:
“......韩帅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那雕翎狼牙箭嗖的一声,朝着张家店中的妖教大纛飞去!”
收回折扇,张全忠弯下身子,脑袋往前伸去,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压低嗓音问道:“列位可知后来怎地?”
“后来怎地!”人群当中,有人忍不住问道。
其实按照条例,这个时候台下的新勇只能听,不能说话,但这时那令所有新勇看一眼就两股战战的黑棍并没有出现。
因为那些黑棍也都听得入神了。
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早已经知道了结果。
“咔嚓!”
“刺啦!”
“轰隆!”
“韩大帅那一箭不偏不倚,正中教大纛的旗杆,于百步之外,将其射踏倒地!”
“韩大帅这真是百步穿杨,神乎其神之技!”
“有诗赞曰:一箭破邪乾坤朗,万军胆裂跪沙场!”
高台上,张全忠抽了口忠义香,于烟雾缭绕之中又道:
“那匪首张文焕,见大纛塌落,无生老母神像落地,又岂能善罢甘休?”
“他立时点齐人马,麾下四凶将拍马齐出,向韩大帅所在冲杀过来!”
“列位可知韩帅如何与这四凶将战?”
“且听明日分说!”
“马哥。”
不远处,何有田带着讨好般的笑容说道:“这老道说的还挺玄乎的,我听得都入神了。”
现在小队长以下,午间饭后自由活动的时间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听张全忠讲评书。
作为把总,马大利依然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听不听并不做硬性要求。
但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也就站在那些新勇们的后头,津津有味,同时又一头雾水的听完了张全忠的评书。
这时,马大利挠了挠头:“张全忠说的,怎么感觉和那天看到的不一样?再说了,那妖教教主张文焕当时在侧翼,手下也没有什么四凶将啊。
“马哥,评书不都是这样么,有啥稀奇的。”
何有田随口应付了一句,然后扯着马大利的衣袖,将他往人群不那么密集的方向走了走。
“何有田,你又想干啥?”马大利满脸写着警惕二字。
何有田从在第二小队的时候,就一直跟着自己,马大利虽然和他关系不错,但也知道这家伙只是看着憨厚,实际上油滑得很。
他每次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准没有好事。
何有田丝毫没有受到马大利戒备态度的影响,嘿嘿笑道:“马哥,你现在是第三战兵局的把总了,想办法给俺弄个旗总当当呗。俺保证,绝对不拖第三局的后腿,绝对不给马哥丢脸。”
见马大利想都没想,张口就要拒绝,何有田又连忙说道:“马哥,桃叶渡其他人就不说了,就说咱们之前在第二小队的那个伍,马哥你现在是把总,蔡仲在第一局下面当旗总,就连狗日的魏大胡子,现在都在新勇司混得风生
水起,下面管着大几十号新勇呢。就咱一个还是小队长,也太丢人了。现在见到原来第二小队的人,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那你能怪谁,还不是怪你自己,谁叫你他娘的当时在六合堂外头,看到银子就走不动道?”
马大利先是数落了何有一句,然后又于鼻孔中哼了一声:“呵,不过你何有田还不算是完全没有卵子的。那天在鱼市街路口,你把狗日的南营一个都尉都给生擒了,不然的话,你现在连这个小队长都当不上。”
虽然那个白斑鼠赵秀被俘虏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一个时辰,但是韩大人对于何有田的机智和勇敢还是相当满意,当即赏了十两银子,又表示取消之前因六合堂之事带来的处分,将何有田提拔两级使用,让他当上了小队
长。
“韩大人说,要不是因为六合堂的事情,本来都可以直接提俺做旗总的。”何有田继续着劝说:“这说明在韩大人心中,还是有分量的嘛。马哥你找机会和韩大人说一说,他觉得应该还是机会的。你帮俺说句话,俺把韩大人
赏的十两银子,都给你。”
“马大利你他娘的又犯浑了是不是,你这条例里面叫什么知道不?这叫阴贿长官,以谋私利,被军法队逮住要杀头的知不知道!”马大利瞪大两眼,同时退后了一步。
何有田正准备再说点什么。
忽然。
校场、营门、提督府、镇抚司、各战兵局、鱼市街界面上,各处响起了吹奏??的声音。
那??声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声调急促,连连不止。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校场内莫名的笼罩起了一股肃杀的氛围。
何有田有些茫然的听着这样的声音,不解地问道:“马哥,这是啥?”
马大利抬起头,望着校场隔壁的提督府,竖起的中军大纛,怔怔出神。
过了一会儿,才又像是回答何有的问题,又像是喃喃自语般低声说道:“韩大人召集旗总以上各官到中军议事,马上......马上就要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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