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奏喇叭,令各兵集结,沿驿站南口摆开!”马大利冲着学号手喊了一声。
那掌号手本能的遵循着肌肉记忆,将嘴巴凑在铜制的喇叭上,吹奏起来。
很快,整个石桥驿回荡起了急促的喇叭声。
马大利望着尘土飞扬的官道南边,口中有些发干。
就像是韩大人常说的,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今天这锅饭果然煮成了夹生饭,埋伏战变成了遭遇战。
他不清楚南边到底来了多少人,但是现在撤退的话,肯定是来不及了。
只能先守在这里打一仗再说。
况且何有田还埋伏在前头的山包上,打起来以后,何有田从山包上冲下来,前后夹击,应该能给这帮人制造不小的麻烦。
伴随着喇叭的吹奏声,石桥驿土路两边的建筑处内,第一、第三小旗的步卒,纷纷冲了出来。
他们这一两个月,几乎日日都要进行队列操练,听到表示集结列阵的喇叭声之后应当怎么做,根本都不需要过脑,遵循着肌肉记忆就可以了。
同时,时刻跟在马大利身边的辅兵,也摇动着代表第三局把总的蓝色方旗,指引两个旗队该到什么地方列阵。
马大利又喊道:“赵满仓,带着你的小队,给死在官道上的那些马兵补刀,然后到北头的象河边,把那些马都可以拉住了,不许放跑一匹,韩大人说了,马比人值钱!”
“是。”赵满仓两腿并拢立正,应了一声,转身往刚才来的方向走去。
同时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尿渍,鬼使神差的张嘴砸吧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砸吧的是什么之后,连忙呸呸呸连吐了几口唾沫。
然后连忙回头,见小队里的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举动,他这才放心下来。
小声嘀咕了一句:“狗日的有点上火。”
“郑二蛋!”马大利又喊道:“你们旗队里面不是有两个会骑马的么,跟着赵满仓过去,挑两匹马,赶紧回双河镇,将这边的事情报告给韩大人知道。”
郑春生有点为难的纠正了一句:“马大哥,那两个在老家的时候只赶过骡子,没骑过马。”
“你娘的,骡子不是马下的种?有啥区别?会赶骡子就会骑马,赶紧去!”马大利摆了摆手,让郑二蛋不要再?嗦。
郑二蛋忍住了想要给马把总解说马骡和驴骡之间的区别,以此证明骡子并不一定都是马下的种的冲动,转头回到自己的旗队,把那两个赶过骡子的步卒叫了过来,一番耳提面命之后,让这两个人赶紧跟着赵满仓去挑马。
喇叭声吹过一荡之后,两个旗队的战兵,已经在石桥驿南口摆开了阵型。
王二狗也带着火铳队的人赶了过来。
这个时候,远处那些青石寨的步卒,拐过一道弯,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前方,相距大约一百多步的位置。
这些青石寨的步卒为了追赶那些马兵,跑了二十多里路,吃了一肚子的灰,这个时候都是灰头土脸,疲惫不堪。
队伍稀稀拉拉的被拉的很长,阵型相当的松散。
为了能够跑的更快一些,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把盾牌、长枪等物扛在肩头,几乎没有人做好了接敌的准备。
他们绕过那个小土包,来到石桥驿正面的时候,望着那里阵列森严,正等着他们一头撞上去的人马,全都愣住了。
但是愣归愣,思维和身体的惯性,尤其是在后面人的推动下,他们还是向着石桥驿这边跑了过来。
看着这样的景象,王二狗有些纳闷地低声说道:“马大哥,这不会就是刚才那个狗贼的主力吧?看着不比拜教的老兄弟强多少。
“不知道,估计张文富的人马还在后头,这些是打头的先锋。”马大利试着推测道。
王二狗跟着说道:“管他娘的是谁,咱们打就是了,打完了以后,就按照韩大人说的,往双河镇撤!”
“好。”马大利点了点头,问道:“火铳队的兄弟现在能打吗?”
"AE ! "
王二狗简短的做出了回答。
他们刚才在那座半坍塌的茶楼上,就已经做好了装填的准备。
火铳队和战兵相互之间的阵型转换,之前也操练过很多次了,这时两个旗队的步卒很熟练地让开了当面,将三排火铳手放到了阵型前头。
不远处。
正在惯性的驱使下,茫然的往着石桥驿这边冲过来的青石寨步卒们,很快就发现了对面的变化。
有一排排穿着暗红色战袄,托着鸟枪的士卒出现在他们面前,同时用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他们!
跑在最前头的青石寨步卒们,顿觉大事不妙,喊了一声,就想要回头。
但是后面那些人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往前跑。
一前一后的两拨人撞在了一起,又被更后面的人推着,不由自主地反而又被推着往前跑了十几步。
本来稀稀拉拉,松散无比的队伍,一下子都堆到了一起,竟变得比之前紧凑了不少,整个队伍以这种拧巴的方式,向前推动着。
王二狗眯起一只眼睛,用大拇指默算着双方的距离。
这是韩大人教给他们的法子,还挺好用的。
王二狗知道对面的混乱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很快所有人都会发现这边的情况,到时候肯定就没人再往前面挤了,全都跑他娘的了。
很难等到对面能进入到五十步之内。
没再犹豫,王二狗喊道:“第一排放!”
伴随着他的喊声,砰砰砰的放铳声响起,道道火舌喷出,由密密麻麻的铅子交织成的弹幕,向着对面飞去。
很快,对面的人群里,冒出蓬蓬血雾,惨叫声四起!
人群当中有人喊道:“跑啊,快跑啊,官军里面有放炮的!”
这一声喊就像是一道惊雷在人群当中炸开,使得刚才还挤在一起,你侬我侬,难舍身份的人肉团子,顿时一哄而散,惊叫着四散而逃。
见状,王二狗也顾不上按部就班的玩三排轮射了,连忙又喊道:“第二排、第三排一齐放铳!”
“砰砰砰!”
“砰砰砰!”
对面的官道上,还有几个头领模样的人,已经明白石桥驿这边有闯贼的人在埋伏,先头抵达的刘寨主肯定被这帮闯贼给抓起来了。
他们将一部分家丁约束在身边,还想着看能不能冲破对面的阵线,冲进石桥驿里面把刘寨主给救出来。
但这个时候,远处喷薄出比刚才更多的火舌,带来了比刚才更为密集,更无处躲避的弹幕。
还站着不退的那些家丁们,首当其冲,转瞬间就被撂倒了一大片。
“咚咚咚!”
就在这时,石桥驿内响起了密集的鼓点声,先前那些穿着暗红色战袄的火铳手们,猫着腰,快步向着两边退散。
由刀盾、长枪、狼筅所组成的方阵,伴随着这样的鼓点声,越过火铳手们先前站立的地方,向着这边快步冲杀了过来。
“咚咚咚!”
鼓点声越来越密集,那反射着太阳光芒的方阵,步伐也越来越快。
忽然。
原本拖在地上的盾牌被举了起来,原本高高竖起的长枪开始斜斜指向了前方!
阵列之中,猛地响起阵阵爆喝之声。
那声音整齐洪亮,透着杀气,透着无人可挡的豪气。
分明便是:
“万胜!”
“万胜!”
“万胜!!”
看到这样的景象,听到这样的声音,本就只剩下的极少数的,还在犹豫的家丁们,再也没有半文钱的犹豫了。
大家能扛过三轮火铳,已经算是对得起刘寨主平日给的钱粮了。
这个时候还不跑路,只能等死。
那些家丁对视了两眼,齐刷刷的抽出了腰刀,然后同时转身,砍杀起所有挡在他们前面的步卒,向着来时的道路狂奔而去。
动作熟练的,就如同之前已经干过很多遍了一样。
不远处。
带着主力部队正在赶路的张文富,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阵鬼哭狼嚎的声音,正闹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呢,有刚刚放出去的探马,急急忙忙回来报告说,前面有溃兵。
很快,张文富和李文远等人,就看到北边的石桥驿方向上,一大群溃兵沿着官道正在往这边跑。
正是不到一个时辰之前,才刚刚脱离大部队,去石桥驿打头阵的刘黑虎率领的青石寨士兵。
只是这个时候,对面不仅没有了刘黑虎的马队,而且那些青石寨的士兵也已经溃不成阵,手里的兵器都不知道去到了哪里,只是一味的边跑边喊,是标标准准,地地道道的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在他们的身后,还有同样来自青石寨的家丁,正举着血淋淋的腰刀,疯狂砍杀着所有被他们追上的人。
让那些青石寨的溃兵们,丝毫不敢有任何的停留,个个如同飞毛腿,跑得飞快。
转眼就到了张文富等人两三百步之外。
看到这样的景象,张文富和李文远等人,全都有些目瞪口呆。
如果换一个方向,后面那些压阵的家丁,是挥舞着腰刀,逼着青石寨的士兵沿着官道向北边冲锋,那大家还能理解。
可是,怎么反过来了?
石桥驿不这边啊!
跑路也需要有压阵的么?
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使得有着三十多个马兵,一百多号步卒的刘黑虎所部,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溃散成了这样?
刘黑虎跑哪去了?
是什么兵马把青石寨的人打成这样?袁宗第从河南回来了,正在石桥驿埋伏?
可是周安呢?周安又在哪?
一连串的问题,冲击着张文富的脑海,让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刘黑虎和周安都是他目前手头上,比较敢战能战的两员大将,更关键的是,他们还各有二三十骑的马兵,如果都折在了前方石桥驿的话,那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那这一仗基本可以不用再打了。
思绪纷呈间,张文富望着越来越近的溃兵,眸光沉凝,对左右喝道:“各兵上前,凡是冲阵的溃兵,一律杀了!”
“是!”
张文富家丁们,各执腰刀走到战列前方,冷冷的没有丝毫感情的砍杀起冲过来的那些溃兵。
可怜的青石寨的飞毛腿们,先是跑了二十多里地,吃了一肚子的灰,好不容易赶到石桥驿,结果迎头又吃了三梭子铅弹。
跑路的时候又被刘寨主的家丁举着刀,撵了一路,终于快要跑回大部队,感觉就要获救的时候,结果,迎接他们的不是问候,而是大刀!
又是一阵鬼哭狼嚎之声,官道上的青石寨兵们,没有别的选择,纷纷跳进了官道两边的水塘当中,深一脚浅一脚的与水塘内厚厚的淤泥作着搏斗,不少人发出绝望的哀嚎。
一路追杀狂砍自家兄弟,战绩非常亮眼的青石寨的家丁们,这个时候停下来了脚步,其中一个头目喘着粗气,大喊道:“张......张戎爷,前方有闯贼的兵马埋伏,我等奋力血战,才冲破重重围困,赶回来向爷报告。”
骑在马上的李文远,侧头观察了下自家东翁的表情,这才问道:“石桥驿有多少闯贼?”
那头目又高声道:“有三十来个打鸟枪的,还有几十个步卒,列的是鸳鸯阵!他们人不多,没有马兵,请张戎爷速发大兵,必定能一举将贼人击溃。’
李文远又详细的问了几句,那头目知道的信息也不多,很快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是一味催促张文富快点发兵。
问完了这些问题以后,李文远对着侧面微微点头。
自从那些青石寨的家丁来到跟前之后,张文富始终沉着一张脸,不发一言,这时忽然爆喝道:“主将陷阵而不拼死相救,是为不忠;大军败绩之时又砍杀同袍以求活命,是为不义!此等不忠不义之徒,留之何用,一体杀了!”
“杀啊!”
“杀啊!”
稍早之前,石桥驿南边那座树木茂密,颇为隐蔽的小山包上,那间稍大些的瓦房内。
伴随着小队长罗长庚的率先发难,两拨不期而遇的士卒立刻厮杀起来。
很快的就陷入到了最为纯粹,最为激烈,最没有任何退路可言的血战之中。
远安县守备周安等人,虽然经验上要远比何有田等人丰富,但他们本来只是在此歇息,兵器也都被放在墙边,何有田等人骤然发难时,他们几乎没有防备。
离门口比较近的那几个,当场就被杀死。
而后面的那些,则是赶忙抓起武器,仓促应战。
何有田等人虽然上过战阵,但这种近距离的室内搏杀,却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虽然占据先发的优势,但在杀死几人之后,面对有了武器的周安手下,就有点攻不动了。
反而被对方反冲了几次。
且房间内地方不大,能够进来的人也不多,何有旗队人数上的优势,并没能真正发挥出来。
双方都知道今日之事,没有退路,只有一方能活,战斗意志都极为坚定。
你来我往之间,都死了好几个人。
何有田腰上和右边肩膀,各被砍了一刀。
周二顺趁着对方没有拿起武器的时候,用旗枪刺死了一个,但后来他们有了武器之后,实在过于凶悍,他也不敢靠的太近。
只有罗长庚简直如同战神,他枪法极为的凌厉狠辣,使着一杆枪不停地的突刺,丝毫不顾及防守之类的问题,就是不停地往突刺,反倒打的对面有些招架不住,不敢和他放对。
瓦房内躺着的那几具尸体,有一大半都是罗长庚杀的。
但总体而言,双方互有优劣,除了罗长庚像个疯狗,完全不管不顾之外,其他人都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互相之间缠斗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山下阵阵声响传开。
那是火铳射击的声音,那是喇叭吹奏、金鼓敲响的声音,那是战兵队三呼“万胜”的声音,那是带着点郧阳等地口音的,鬼哭狼嚎喊着败了败了的声音。
这些声音传来以后,瓦房内的局势大变,周安以及他的那些手下,人人变色。
他们虽然不知道下面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张文富所部,以及荆襄一带的明军,显然没有三呼“万胜”的习惯。
而那些发出阵阵哀嚎声音的人,也是越听越像是刘黑虎的手下。
换句话来说,他们就算是能够将眼前这些人杀了,大概率也跑不掉了。
人家外头还有援军!
周穗安等人,凭借着最后的血勇,又冲杀了几阵,互相又各撂下了几具尸体之后,见始终冲不出去,心气慢慢的散了。
围杀他们的何有田等人,则战意越来越旺盛。
何有田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了,把刀牌手赶了出去,把狼筅手叫了进来。
面对由一把把狼筅组成的刺猬阵,剩下的七八个从远安县来的寨兵,终于陷入到了彻底的绝望当中。
互相又僵持了一阵子以后,那个穿着锁子甲,身披数创,依然悍勇非常的远安守备周安提出了投降。
表示要杀要剐任由贼人处置,但条件是放剩下的八个手下一条生路。
战斗一开始,屁股上就被戳了一长矛,然后全程躺在墙边哼哼唧唧划水的张麻子,这个时候跳起来,一瘸一拐的走了两步,翻开小册子,满怀工作热情地,给他们讲解韩大人优待俘虏的政策。
周安起初坚持表示,要放他手下一条活路,自己才投降,否则的话,大家就继续杀,不过是给屋子里多添几条尸体而已。
但张麻子摇唇鼓舌,不断的讲解着韩大人的政策,渐渐地,居然把周安等人都给说的有些动摇了。
双方又墨迹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周安看了看堵在自己等人面前,绝对毫无胜算的狼筅阵,终于被张麻子说动,丢下兵器投降。
周穗安放下武器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上官叫什么名字?在韩......韩提督军中是何职位?”
他真正想要问的是,你们这些看起来比农夫强不了多少的人,为什么战力如此之顽强,而且人人均对那位韩大人尊崇得很,几乎将那位韩大人说的话,奉为圣旨一般?
“记住了,老子叫何有田!”
“日你娘的何有田,你他娘死在山上了吗?”石桥驿内,正在组织两个旗队撤退的马大利,望着南边骂不绝口。
他让何有田到山上去埋伏,结果一去不复还,再也没有了半点动静。
这个时候,南边的官道上,已经有了张文富的骑兵,正徘徊在石桥驿外,不停地往这边射箭,马大利担心被这伙人缠上,到时候走不脱,也不敢在此逗留。
只是口中不停地的重复着何有田的名字,并在他名字的前面冠上各种修饰词语。
“走吧,马大哥,何旗总他们说不准已经从小路回双河镇了。”王二狗低声劝道。
这次石桥驿之战,第三局和火铳队战果喜人,已经算是一场大胜仗了,王二狗不愿意再在这个时候出现什么意外。
象河边的马被刘黑虎留下看守的马兵,偷走了几匹,剩下的二十几匹马,两边各挂着一颗颗的人头,还有被铁线串起来的人耳,被赶着向双河镇而去。
见到闯贼的人退出了石桥驿,张文富部的骑兵们,一直在后面不远不近的缀着,不停地往这边射箭,对第三局进行骚扰,射死了几个人。
在这种骚扰之下,又有几匹马被惊跑,第三局的队伍也出现了一定的骚动。
马大利的人,几乎是纯粹的被动挨打,因为担心会被缠住,也不敢放火铳手停下来和他们对射。
撤退的速度也始终快不起来。
这些骑兵缀着马大利他们,一直跟到双河镇方向有兵马出来接应,才停止了跟踪,一路共射死了十来个人。
与此同时,张文富的大部队,也抵达了石桥驿,望着这里留下的战斗痕迹,望着那一地无头或者无耳的尸体,这位郧阳副将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东翁,死的都是青石寨的兄弟,刘将军的尸身也在一间房子外头找到了,但一直没有发现周守备等人的踪迹。”李文远说着自己掌握的信息。
见到张文富沉着脸没有说话,李文远只好又轻声说道:“贼人往双河镇退去了,彼处应当是韩复所在,以属下之见,天色渐晚,我部宜在石桥驿外的象河边结寨,等明日再做计较。”
“不成的李先生,要打必须现在就打,等不到明日的。”张文焕摇了摇头,嘶声说道:“通知全军,即刻向双河镇开进!”
就在此时。
押着周安等人,正准备从山包上下来的何有田等人,透过树木间的缝隙,看到下方的景象之后,不由得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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