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河镇外,罗铁沟河与象河交汇处的南岸边,两军相隔不远,各自摆开了阵势。
此时已经是黄昏,太阳向着西边连绵不断的大山一点点沉沦,最后不多的余晖斜斜地洒在了西向而立的兵马司战兵身上,远远望去,如同人人都披着金甲。
“砰砰砰!”
“砰砰砰!”
队列当中,一条条火舌喷射而出,将那些或大或小的铅子,不停地的抛射到对面。
“轰!”
“轰!”
下午申时中才赶过来的火器局炮兵队,这个时候也加入到了战场当中。
四门虎蹲炮渐次发射,其中两枚炮弹落到了旁边的象河中,激起一阵阵的水花,一枚越过张文富的大阵后不知道跑哪去了,没了动静,最后一枚命中了明军的侧翼,顿时将那里打得缺了一角。
张文富部也不甘示弱,大阵中各种各样的火器,当即乒乒乓乓的放了起来。
阵前变得浓烟滚滚,到处都是硝烟的味道。
这些火器有一部分刚刚开火就炸膛了,搞得张文富这边一阵混乱。
但还有一部分穿过漫天的烟雾,打到了兵马司阵列当中,伴随着几声惨叫,有人中?倒在了地上。
穿着白色简便长袍的护工队,猫着腰,在各战兵局的阵列当中不停地穿梭,在辅兵的帮助下,将那些中弹受伤的士兵拖到后面。
“孙药师,这个......快点,这个肠子流出来了!”说话的是林家娘子。
她刚带着辅兵,从第四局拖出来一个受伤的圆盾手。
这个圆盾手扛住了对面第一波的射击,但手中的盾牌因此而受到严重的损伤,可是当对面第二波齐射来临的时候,他盾牌破碎,胸腹中弹。
林家娘子蹲在那个圆手旁边,用颤抖的手捧着他流出的肠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平日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她,这个时候也变得又暴躁又亢奋,说话都是用吼的。
孙娘子也是简便长袍的打扮,不过颜色偏向绛紫,长袍上口袋也要多些,身上斜挎着一只方形皮革包。
“孙药师,怎,怎么办啊?”林娘子又焦急的大声重复了一遍。
孙若兰只是瞟了那圆牌手一眼,打开方形皮革包从里面翻找出一个口瓷瓶,熟练地用银质药匕挑了点黄色的药膏,凑到了圆牌手的鼻尖。
那圆牌手本来就喘着粗气,大声呼痛,这时不由自动就将那黄色的药膏吸了进去。
顿时精神一震,剧烈的仿佛能将他脑袋撕开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
看到圆牌手的变化,林娘子欣喜的问道:“孙药师,你给她吸了什么?”
“阿芙蓉膏。”孙若兰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然后又道:“身上的忠义香还有吧?给他吸一支。”
林娘子瞪大眼睛:“这也可以治病吗?”
“不能,但可以让他稍微好受一点。”
孙若兰收拾物品,站了起来,往前走着的同时,又留下了一句话:“给他吃完了忠义香之后,到我这边来,还有其他人等着要治。”
双方互相放了几波烟花之后,张文富那边派出了轻骑兵,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对着兵马司的大阵进行抛射骚扰。
韩复这边,下午时候和火器局、弓手队一起赶到双河镇的骑兵队,立刻在王金锁和赵栓的率领下,前去应战。
两股骑兵你来我往,在象河南岸宽阔的河谷间,互相交缠了好一阵子,都没有取得什么战果之后,各自回阵。
不过,张文富想要利用骑兵骚扰兵马司大阵的企图,也泡汤了。
紧接着,李松年带着十来个弓手,越阵而出,他们互相之间站的都很开,阵列相当松散,主动对张文富所部进行了袭扰。
李松年射术不错,几乎每发都能落入对面明军的阵型当中,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骚动。
等到张文富那边的弓箭手开始还击以后,李松年也不贪功,又带着弓手退了回来。
双方就分列在河谷的东西两头,远距离的进行这种低烈度的对抗,谁也没想着要把大部队都压上去,寻求决战。
不远处。
大阵后头,象河边的一个高地上,韩复骑在乌驳马上,观察着战场的情况。
“大人,天都要黑了,难不成这张文富就打算这么耗下去?”王宗周也骑着一匹马。
这匹马是刚刚第三局的人从石桥驿拉回来的。
“荆门州的明军在石桥驿栽了个那么大的跟头,不打一架的话,这兵还怎么带?今天晚上士气可能就要直线下降了。
韩复收回千里镜,用调侃的语气说道:“所以,无论如何张文富都要挽回点颜面,至少,要做出挽回颜面的样子。”
王宗周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不由得抱拳说道:“大人高见。”
“等着吧,他们不会耗到天黑的,至多两刻钟之后,他们就要向着石桥驿方向撤退了。”韩复话语里透着轻松。
今天自己安排马大利的第三局在石桥驿埋伏,弄巧成拙,居然全歼了张文富所部刘姓头领的一个马队,还击溃了该刘姓头领的步卒主力,直接让荆门州的明军减员了一百多人。
这可是相当大的一个损失了。
想想看,如果这个时候,张文富手上再多三十余骑的话,那自己这边的骑兵队和弓手队就出不去了,局面就会变得很被动。
而且,全歼了这个刘姓头领的马队之后,还俘获了二十七匹战马,这可是发了一笔大财!
明末虽然半只脚踏入了火枪大炮的时代,但骑兵的作用还是相当重要,无可取代。
有了骑兵,就拥有了战场主动权。
就有了选择打不打,怎么打,在哪里打的权利。
这从今天第三局撤退的时候,张文富所部的骑兵,可以肆无忌惮的对马大利他们进行骚扰的情况,就可以看出来。
得亏石桥驿距离双河镇不远,否则的话,整个第三局都有可能被那个小小的马队骚扰到崩溃。
这就是拥有骑兵带来的优势啊!
虽然第三局在撤退的途中,损失了十来个兄弟,但这次石桥驿之行所取得的成果,已经远远超出了韩复的预计。
唯一有点无语的就是,狗日的何有那个旗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跑路是不肯定跑路的,以韩复的猜测,应该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事件,或者迷路了,等到张文富退兵之后,还是得派人去找一找。
“王金锁!”望着主动和对面脱离接触,撤回到中军这边休整的王金锁,韩复喊了一声,把叫他到了跟前。
王金锁是西营八大王张献忠手下的娃娃军出身,十三四岁就开始做贼,后来跟罗天威一起投奔了张文焕,还是做贼。
张家店之战后,既因为不想再跟着罗天威跑路钻山沟,也因为担心怀了身子的小娘子被人抢了,因此投到了韩复这边。
韩复也信守承诺,没有动这些骑兵在张家店的财产和家人,到了襄阳以后,每家又额外多给了20两银子的安家费。
另外,他韩科长还从孙若兰那里弄了一大堆安胎的药剂,送给王金锁,让这个娃娃军出身的老资格反贼,又是错愕,又是感动。
从此事之后,双方之间的关系慢慢搞得不错起来,王金锁也不再单纯的把自己当成拿银子卖命的了,而是逐渐的接受自己是韩大人营中一员的身份。
“大人!”王金锁操控着坐骑,来到韩复跟前,眼眸中的阴鸷杀气,变得柔和了少许。
韩复微笑着问道:“王金锁,怎么样,张文富标下的骑兵,你感觉如何?”
王金锁虽然是做贼多年的老资格反贼,但其实年龄并不大,看着也就十八九岁。
“比一般的官军能打。”王金锁指的是,比一般明廷将领手下的骑兵能打。
在他的认知里,官军还是效忠明朝的军队的专有名词。
韩复也不纠正他,点了点头说道:“这个张文富,明廷不给他钱不给他粮,他愣是还能从大山之中拉出一支人马,攻陷荆门州,搞得荆襄一带贼势大张,可见带兵打仗还是很有章法的。”
他话音刚落,站在他马后吃“尾气”的张全忠,立刻大声说道:“张文富固然可称是一时豪杰,但我韩大帅更是五百年一出的真人!一时豪杰遇到一世真人,自然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张全忠吃了一下午的“尾气”,一直不吭不响,没有什么存在感,但这个时候却一鸣惊人,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他声音极大,话语中的感情也极为充沛,完完全全就是一副真情实感的样子。
众人听到张全忠这么说,也纷纷向着韩大人称颂起来。
表示张文富确实不错,但比韩大人又不知道差到哪里去了。
只是他们毕竟失了先机,这时候对韩大人的吹捧,既不免有些拾人牙慧,又等同于为张全忠增添声势。
一时之间,王宗周和丁树皮等人,都感到了阵阵危机感。
“哈哈。”韩复仰头笑了两声,摆了摆手中的马鞭:“我韩某人究竟几斤几两,本官心中还是有数的。我军连日奔波,士卒皆是困顿,闲暇之时,张道长还是要多加抚慰,多发振奋人心之言。”
韩科长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当着我的面吹捧我没有用,要多在普通的士卒面前吹捧自己才行,要把那些什么真人啊,英明啊,算无遗策啊之类的形象,深入到每个士卒的人心。
张全忠自然听懂了韩大人的暗示,当即表示要把这些素材,运用到评书当中。
对张全忠的工作态度表示了肯定之后。
“王金锁!”
韩复看了眼越来越接近天际线的红日,又重新对这位骑兵队的队正说道:“等会张文富退兵的时候,你带着骑兵队缀在他身后,咬住他,别让他退得舒坦。”
“大人,这事咱在西营的时候干过,咱省得。”王金锁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正在商议细节间,忽然远处有一股一股的浓烟冒出。
那些包裹着深沉黑色的烟雾,不知形成于什么时候,但等到韩复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颇具规模。
黑色的内里不断跳跃着火苗的烟雾,凭借着从西面茫茫大山中吹来的晚风,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很快就有了遮天蔽日的感觉。
张文富后方的山林当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由于此时刮得是西风,大火燃烧树木、杂草形成的黑烟,被晚风一股股的送到荆门州明军阵列当中。
“咳咳......”
“咳咳......”
同样处于迎风面的各战兵局,虽然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但相比之下,显然是张文富那边更受困扰。
高地之上,韩复、王金锁、叶崇训等人全都怔怔看着这一幕,不明白后方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好端端的就起了山火。
“石大胖!”
韩复反应的比所有人都要快,他大喊道:“快挥舞中军旗,令各战兵局立刻发起总攻!”
他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样的机会必须要把握住!
负责掌旗的石玄清同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本能的执行起了韩大人的命令。
喇叭声长长的响起。
宋继祖、马大利、贺丰年、李铁头等把总,全都回头看向了高地上,那不停挥舞着的中军大纛。
很快,咚咚咚的金鼓声传来,宋继祖等人感觉浑身的血液条件反射般燃烧了起来,他们大喊道:
“各兵出击!”
“各兵出击!”
“鼓声未停而犹疑不前者,斩之!”
伴随着这样的命令,原本不动如山的大阵中,顿时爆发出三呼“万胜”的吼声。
那吼声如同惊雷炸裂,声浪回荡在黄昏的河谷之间,激起更远处山林间的群群飞鸟!
“天命助我,天命助韩大人!”张全忠连忙扯着嗓子喊道:“这是上苍对贼军降下的处罚!”
他嗓音尖利,极具穿透力,声音连同密集的鼓点声一起,飘到了如山岳般移动的大阵当中。
众人也都嗅到了从明军那边吹过来的烟雾,知道对方肯定是着火了,这时又听到了张全忠的话,不由得精神振奋。
大家喊着万胜,听着鼓点声,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着落日的方向冲锋,真有一种天命在我不在贼的感觉。
“王金锁、赵栓,领着骑兵队跟老子冲!”韩复大喊了一声,手中缰绳扯动,驱动着座下的乌驳马下了高地。
王金锁微微一愣,旋即,冷漠的眼眸里多了几分狂热。
一半由西营老贼组成,一半由巡城兵马司会骑马之人组成的骑兵队,拱卫着他们的韩大人,从侧面绕开大阵,来到前方空旷的河谷。
此时远处的浓烟更盛,苍凉如血的红日在浓烟中若隐若现,仿佛是在为众骑兵指引方向。
韩复控制着速度,让乌驳马由小跑变成了疾驰,片刻之后就有了奔腾如虎之势!
对面。
“东翁,有埋伏,后头有伏兵!”李文远焦急的大喊起来。
他当然不相信什么狗屁天命的话,后面那些山火,一看就是人为的!
但这他娘的比天命还要糟糕!
李文远能够想到的事情,张文富自然也早就想到了。
他一张脸霎时变得雪白。
他想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刚才经过石桥驿的时候,他想当然的就以为韩复的兵马完成伏击之后,就撤退了,因此并没有派人去仔细搜索周边区域。
当然这主要也是因为,刘黑虎被杀,周安不知所踪之后,他手头的马兵不够用的缘故。
并且,刘黑虎和周安等人,都相继到过石桥驿,这也让张文富下意识的没有去想那附近还有别的兵马的可能。
现在看来,这是疏忽,这是致命的疏忽!
“东翁,贼人开始总攻了!”一向沉稳的李文远,这个时候又喊了起来。
很快,他发现对面不仅仅是发起总攻,那面绣着巡城兵马司提督韩的中军大纛,也在快速的向着这边靠近。
“贼寇韩复居然亲率兵马过来冲阵!”李文远差点都呆住了。
由众多山寨、乡堡组成的荆门州联军,面对前有大军,后有伏兵的情况,阵型开始发生了动摇,有的想要往中军方向靠拢,以企求前面的人能够替自己阻挡一阵,增加活命的几率。
有的则干脆开始慢慢的脱离阵型。
“东翁,撤吧,再不撤就走不脱了!”李文远知道此刻东翁心中必定极为不甘,但这时主动撤兵,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再晚想走都走不了了。
见到张文富阴沉着脸没有说话,李文远继续劝道:“东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张文富目龇欲裂,死死地盯着那面随风飘扬的襄京巡城兵马司的大纛,满腔的话语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的蹦了出来:“让各寨兄弟先走,本将亲率仙居寨乡勇断后!"
他的队伍是由各寨人马组成的,不论张文富想不想,他都只能自己带人断后,否则的话,必定全军崩溃。
见到自家东翁终于听劝,李文远长长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去传达命令,忽然见到一部分山寨的头目,等不到张文富发话,已经带着各自的人马往后退去了。
这一举动引发了连锁反应,其他本来还想要再坚持一会儿,等着和张文富共进退的头目,也不敢逗留,生怕自己等人变成最后一个,也招呼起各自的兄弟,开始后撤。
而那些本来直面闯贼的仙居寨乡勇们,面对着冲过来的那些骑兵,面对着周围人都在撤退的情况,士气瞬间崩溃,嘶喊着向后退去。
河谷边一个土坡上,张文富望着下面蜂拥而过的人群,面如锡纸,一言不发。
“东翁!败了,快走吧!”
李文远喊了几声,见张文富始终没有反应,伸手扯住对方马匹的缰绳,拉着张文富,在几个亲兵的护卫下,远离官道,向着西南方向撤退。
天边那轮红日,终于挣扎着落入到了群山之中,夜色洒在他们的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扯着延伸向了东方。
而在东方,他们不久前所在的地方,绣有巡城兵马司提督韩的大纛高高树立,迎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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