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矗下。
“大人,张文富带着几个骑兵往那边跑了,咱们怎地不追了?”说话的是骑兵队的副队正赵栓。
他跟着韩大人冲锋,虽然也没杀到几个人,但那一刻真是感觉关二爷,爷爷、戚少保等古来名将,都附体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个时候,正是战斗意志和战斗意愿都无比旺盛的时候呢。
韩复高坐乌驳马上,往那边眺望了一会儿,摇头道:“不追了。西南方向地形破碎,都是小河、水塘和丘陵树木,冒然去追,容易把自己陷进去。王金锁、赵栓,你两个人各带一股骑兵,向西,把战场控制起来,不要让那些
溃兵脱离接触!”
王金锁和赵栓两个人,本来也没打过瘾,看着高地下方战兵局的人突来刺去,大杀四方都眼热的很,只是因为骑兵队还承当着拱卫韩大人的任务,只能暗自心中发痒。
这时,在得到韩大人的命令,并且韩大人表示不需要他们的护卫之后,全都招呼起各自统率的一支骑兵小队,呼啸着冲了下去。
王金锁直领的那十几骑人马,娴熟的控制着速度,如同牧羊犬在圈羊一般,将那些四散溃逃的荆门明军,固定在一个区域,将他们向一起驱赶。
高地之下。
见到张文富脱离大阵,独自逃命,荆门州的联军,士气彻底崩溃,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
被张文富召集来的各寨头目们,也不敢停留,带着自家老兄弟一路往石桥驿方向狂奔。
几百人的大阵,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前排而言。
跑得慢的就是前排!
只是这些还算是有组织的寨兵,很快就发现他们的前方和侧方同时出现了闯贼的骑兵。
这些骑兵也不和他们纠缠,就是隔着不远的距离放箭,或者投掷标枪,逼迫着他们没办法撤退,只能被困顿在象河南岸边的区域。
而这个时候,后方兵马司大兵又快速的靠近过来,继续压缩着他们本就狭小的生存空间。
有几个不信邪的山寨头目,组织起老兄弟,反杀了一波,想要打开缺口突围,但迎面撞上阵列森严的鸳鸯阵之后,立刻被撞得粉碎。
见此情状,荆门州各寨联军的步卒们,陷入到了极端的绝望之中。
河谷中,回荡起因极端的绝望而发出的无意识嘶吼。
失去理智的步卒们,有的拿着兵器,自杀般向着兵马司的大阵冲了过去,有的疯狂的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不停嚎叫,有的干脆跳到了象河当中,但立刻就成为兵马司弓手们极佳的练习靶。
不久之后,始终没能摆脱骑兵队纠缠,也没有办法突围的各寨头目,开始带着老兄弟,整建制的投降。
高地之上。
“魏大胡子呢,给我老子叫过来!”
片刻之后,大胡子上全是泥土和杂草的魏其烈,小跑着爬上了这个小土坡,“大人,你叫他?”
韩复指着下面混乱的战场说道:“你带着新勇司剩下的新勇,全都去打扫战场,没死的补刀,死了的割头,有反抗的别急着杀,让新勇司的小队练手。”
魏大胡子刚才看战兵局和骑兵队的人大杀四方,急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个时候见到韩大人终于想到了自己,不由得咧开嘴答应了下来。
然后又用满怀期待的口吻说道:“大人,那些俘虏留着也没啥用,都杀了呗,给咱新勇司的兄弟练练手。”
“杀你娘的杀!”韩复虚踹了一脚:“俘虏一个都不许动,韩文你亲自带人负责新勇司的军纪和记功,魏大胡子要是动一个俘虏,你回来告诉我,老子卸他一颗卵子!”
魏大胡子感觉一阵凉飕飕的阴风从两腿间吹过。
他虽然还有点失望,但相比之下,还是卵子更加的重要。
夹着两腿,扭扭捏捏的下了高地。
“王宗周,你带人下去,把那些投降的,或者被俘虏的各寨头目,以及张文富所辖的各级营官都聚集起来,等会带到这里,本官要亲自见一见他们。”韩复继续下达着命令。
此战之后,南漳县、宜城县往南,荆门州以北这个区域,将会正式纳入到他韩科长的影响力范围之内。
这个范围内,以及周边的那些山寨,他张文富能联合,我韩再兴同样能联合。
他要见那些山寨的头目,并不是完全想要收编这些人,而是打算将这些人当成种子散播出去,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同时将他韩某人的政策给宣扬出去。
有位伟人说得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包括他不去追张文富也是同样的理由,一个张文富追到了,杀了,也没多大用处,不如继续把他留在荆门州。
他要是死了,搞不好左良玉或者高斗枢再派个厉害的将领过来,那反而不美。
留着多好,以张文富这练兵的本事,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又拉出一支兵马出来,可以让自己持续的刷经验练兵。
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天色渐黑,韩复手上骑兵也不多,人生地不熟的,确实也不敢冒然去追。
万一阴沟里翻船,那哭都没地方哭。
明末的战争史上,这样的例子可太多太多了。
等到王宗周走了以后,韩复又让人把马大利叫了上来。
“马大利,说一说你们第三局的情况,还能不能打?”韩复直接了当的提出了问题。
马大利脸上都血,他伸手摸了一把,开口说道:“大人,除了何有田的第二旗之外,第一、第三旗都有死伤,辅兵和火兵也死了几个,大多都是被张文富的马兵,以及对面的火器给射死的。不过,贼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咱第
三局肯定还能打。”
“好!”韩复也没有废话,吩咐道:“你现在不用管战场上的那些溃兵,带着第三局的人,连同战兵预备第六局的人,向西面进发,给我把石桥驿给控制住,找找狗日的何有田跑哪去了!本官怀疑他们是不是遭遇了什么意外,
要不就是迷路了,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兵马司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到死人!”
“俺听韩大人的,俺到了石桥驿以后,就去那个山头上看看。”实际上,马大利也挺担心何有田的。
他人长得朴实,性子也有点闷,虽然是桃叶渡老人,如今也混上了把总,但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并不多。
或者说根本没有。
何有田是他为数不多,能够在公事之外闲聊的人,如果没有何有田的话,还挺难受的。
更为重要的是,当初他答应过的,何有要是死了,他还得给对方收尸呢!
“行了,去吧!”韩复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别的吩咐了。
又叫了几波人,下达了几条命令之后,中军大纛附近,只剩下石玄清、丁树皮、朱贵、柳恩这些亲兵。
韩复前世的时候很喜欢玩全战之类的战略游戏,全战的设定是击溃敌方所有部队之后,就获得了本次战役的胜利,就可以退出去了。
但他每次都会继续留下来,欣赏着胜利之后,本方人马继续追杀敌军的画面,享受着那胜利带来的喜悦,直至所有的敌人都被消灭殆尽。
此时此刻,韩科长怀着同样的心情,欣赏着有些相似的画面。
胸中心潮起伏,恍惚间竟有一种不真实的,今夕何夕的感觉。
看了一阵之后,他翻身下马,来到石大胖面前,如同往常一样,伸手拍了拍胖道士的肚子,笑道:“石大胖,你扛着大纛那么久,累不累?”
虽然这时大纛插在地面上,但还需要人扶着,况且从双河镇出来以后,石玄清就一直扛着,当然会累。
他点了点头,实话实说道:“少爷,我累!”
“哦,那你继续扛着吧,少爷我也很累!”
“啊?”
满怀着期待的石玄清,一下子就愣住了。
胖道士目光不由得追随着韩复,只见对方找了块青草多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从那装饰精美的银质卷烟盒中,摸了支金顶霞出来。
他叼着香烟,双手向后撑着地上,仰望着天空中的那轮明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胖道士扛着大纛凑了过去,低声问道:“少爷,你想啥呢?”
“想女人。
“啊?”
“石大胖,你说西贝货那小娘们现在在干啥呢?”
不知道为什么,韩复一下来,就感觉浑身有点发热,脑海中自然而然的就浮现出了出征前一天,赵麦冬穿着单衣,给自己做足浴的画面。
他也纳闷,老子这也不是饱暖思淫欲啊!
石玄清重新将大纛插在草地边,固定住,然后很实诚的说道:“少爷你忘了,你让赵公子和赵船家守着汉水码头里的快船呢。”
韩大少翻着白眼,没好气道:“老子看你还是不累,你继续扛着吧。”
......
“我真的不累。”
战场西南方向的野地当中,张文富甩开了左右两骑兵的搀扶,自己抓紧了缰绳。
到这个时候,他已经接受了战败的事实。
但是没关系,他不是那种输了就要抹脖子或者跳水的人。
荆襄一带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郧阳南边的十万大山之中,有的是流民。
只要他能回到荆门州,回到郧阳,要不了多久,他又能拉起一支兵马。
“东翁,姓韩的狗贼没有追过来。”李文远低声说了一句。
“呵。”张文富哼了一声:“他倒是个会打仗的。”
不久之前,那位姓韩的兵马司提督,带着几十余骑,迎着浓烟和落日冲阵的画面,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本来张文富还以为,姓韩的必定和那些成名的闯将一样,是个猛人,定会穷追不舍,死咬着自己不放。
没想到他该冲的时候冲,该收的时候也知道收。
竟是颇为老成。
想着以后要和这样的对手相持,张文富额头青筋不受控制的突突直跳。
“东翁,现在咱们如何行止?”李文远没有评价韩复的能力,而是问起了更加现实的问题。
张文富琢磨了一阵,手中马鞭扬起:“象河南岸到处都是溃兵,兵马司的伏兵这个时候必定要出来封堵战场,我等往西南方向走,绕到石桥驿南边的高地,从那边上官道回荆门州。”
李文远等人想了想,均觉得张戎爷的安排没有什么问题。
他们现在远离官道,远离象河岸边平坦的开阔地,所在的地方到处都是连绵起伏的丘陵。
一道道丘陵中间,则是大片大片废弃的水田。
山虽然不高,水虽然不深,但地形破碎,极为难走。
又是天黑,张文富等人也不敢打火把,速度快不起来的同时,还需要专注的和各种不期而遇的泥潭、沟坎作斗争。
连续两个亲兵,由于座下马儿踏空,摔下来以后,张文富等人也不敢再骑马了。
牵着马儿,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着前进。
张文富等人今天天不亮就起床集结队伍,做出发前的各种准备,然后一路奔波,从荆门州到石桥驿,从石桥驿到双河镇外,不论是体力还是精神,都损耗极大,现在还要如此辛苦的跑路,人人均感觉疲惫不堪,全靠一口气撑
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来到了石桥驿南边那个小山包的背面。
“嘶......呼......”
李文远是生员出身,这时已经接近了体力的极限,眼看绕过这个小山包,就要到官道上了,他喘着气说道:“东翁,绕过去就往荆门州去的官道,在此歇一会儿吧,不然到时候马都跑不动了。”
不止李文远,其他人也皆是累得快要站不住的样子。
见状,张文富只好点头道:“好,歇一会儿再走。”
众人将马拴在小山包东坡的树上,各自坐下歇息。
作为主将,幕僚和亲兵,他们都不需要亲自带干粮,这时自然也没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只是靠在树干,相对无言的坐着。
不高的小山包,挡住了大部分的月光,使得这里的夜色更加浓郁。
一种“我是一个失败者”的情绪,不可遏制的相互传染起来,让这无言的沉默更加的难以忍受。
张文富只是坐了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感觉,他站起来,向着旁边走了几步,丢下了一句:“老子去那边撒尿。”
没有人回应他,也没有人跟着他一起。
悲伤的感觉虽然使得众人情绪低落,但却如烈酒一样让人迷醉,让人不想从那被巨大悲伤笼罩起来的氛围中脱离。
一时之间,这里只有脚踩在枯枝落叶上“沙沙沙”的声音。
那“沙沙沙”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多。
李文远等人悚然一惊,全都想到了一件事??那不是张戎爷的发出来的声音!
就在这时。
黑暗中,响起张文富的爆喝之声:“快走,这里人!”
而在那相隔不远的地方,同样有几道声音杂乱的响起:
“何哥,这里有人,这里有人!”
“我日你娘的,有人赶紧去追,晃老子干嘛,老子好不容易包扎起来的伤口,又给你晃开了!”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一团团火光飘忽而至,几十道人的身影,马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分列在两边的,几乎人手各牵着一匹马的士卒,打扮无比的熟悉,那是兵马司步卒们的打扮!
而被聚拢在中间,被一条粗麻绳串起来的人影,则更加的熟悉,那分明就是奉张文富之命去石桥驿勘察地形,然后就此消失的远安县守备周安等人!
周安等人也发现了他们,其中一人忍不住喊道:“张戎爷?李先生?你们怎么在这?!”
此人话音刚落,张麻子立刻反应了过来,跳着脚喊道:“这些人是荆门州的大官,把他们抓了!”
瞬间,几支火把扔了过去。
李文远等人本能的跳起来躲避,却正好迎面遇上几个端着长枪的兵马司步卒,齐刷刷的冲了过来。
其中一人举着杆旗枪,谁也不管,眼睛只盯着张文富。
张文富万万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但他反应极快,刚刚喊完那一声之后,就撒腿往南边跑。
还别说,跑得还挺快。
但早就盯着他的罗长庚,速度同样不慢。
两个人在黑暗的野地里,一前一后的趟过水塘,跨过沟坎,翻过土丘,你追我赶的一路向南跑去。
月光温柔的撒在他们的身上,周围的野兔直起身子,竖起耳朵,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山林中鸟儿欢乐的歌声,被晚风吹送,四处飘荡。
青蛙蹲在水塘边,守着水塘里圆月的倒影,悠闲自在。
忽然。
一只脚踏碎了水塘中的月亮,一个庞然大物在激起滔天巨浪之后,又急匆匆的消失了在远处。
那只青蛙蹦跳着想要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时,又一只大脚遮天蔽日般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它的身上。
“日他娘的,老子踩到啥玩意了,黏糊糊的。”罗长庚骂了一句,继续向前追赶。
“嗬嗬.....”
张文富虽然跑路的经验非常丰富,体力在一众明廷将领中也算不错,但毕竟折腾了一天,这个时候实在有点跑不动了。
他感觉喉头发甜,肺中如同被塞了支火绳燃烧的鸟枪,随时可能炸开!
继续跑下去的话,很有可能就一头栽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张文富决定不跑了,他站在一道田埂上,?的一声抽出腰刀,如同被逼到绝路的困兽般,恶狠狠的盯着对面田埂上的那人。
嘶哑着开口说道:“尊驾要是能胜得过我手中的钢刀,老子这颗大好的头颅,情愿让你割了去!”
“俺不跟你打,俺也不要你的头。”
罗长庚从后背取出了支标枪握在手中,他将那支标枪举到嘴边,哈了口气,然后冲着对面的张文富投射了过去!
张文富着实没有想到对面竟如此不讲武德,他双眸瞳孔骤然紧缩,整个人向侧面扑倒。
但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他的应对已经太迟了。
那支标枪反射月华的光芒,不偏不倚,正中张文富的左臀。
“啊!!”
张文富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上。
他挣扎着爬起的时候,罗长庚已经快步冲了过来,一脚踢开他手中的钢刀,然后整个人坐在了他的身上,反剪他的双手,掏出一截粗大的麻绳,熟练地将张文富捆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之后,罗长庚依旧坐在张文富的后背上,并不急着起身。
而是从耳朵后面取出了支忠义香,吹燃火折子点了。
吧唧吧唧抽了几口之后,罗长庚才想起什么般,抬起脚,将那黏糊糊的东西抠了下来,对着月光照了照。
“你娘的,还有意外收获,今晚可以加餐了。”罗长庚将被踩得稀烂的青蛙,小心的收入怀中。
然后才站起来,踢了趴在地上的张文富两脚,“走了,跟俺去见韩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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