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府一进院,充作识字班教室的那两间倒座房内。
战斗仍在继续,牛?和杨士科两人还在输出,并且在劝解的过程当中,朱梦庚和张维桢两个人互相指责对方拉偏架,也起了口角。
襄京府的大局愈发的紧张。
李纲站在两人之间,一会劝劝这个,一会劝劝那个,但这个时候大家火气都上来了,没一个人听他的。
对于这样的情况,李纲既无可奈何,又觉得不是那么的意外。
毕竟大明的书生和文官“武德充沛”,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干架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朝堂上都能当着皇帝的面打架,地方上就更不用说了。
县学府学的生,隔三差五的就聚在一起搞出些乱子,围堵个县衙府衙什么的都是常事,甚至李纲本人当年在老家郏县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参与过这种事情。
大明其他地方的读书人,从生员到两榜进士也都差不多。
像是杨士科那样又酸又硬的性格,其实不仅仅是因为年轻气盛,也是大明读书人的普遍写照。
也就是顺军来了以后,大家这一两年老实了不少。
如今大顺朝廷有倾覆之危,听说北地各省的州府都在杀大顺命官,恢复明朝,李纲心说,咱大明朝能不能恢复实在不好说,但我等文官的脾气,倒是先恢复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之纲这个时候还不忘在心里幽了一默。
他眼睛还在望着打在一起的两人,但脑海里却顺着刚才大明朝能不能恢复的思绪,想到了如今现实的问题。
根据先前的消息,五月间的京山县一战,杨彦昌所部受到了了左良玉的重点关照,被穷追猛打,李之纲估计就算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即便是还能够回到襄京的话,没了人马的将爷,那还能叫将爷吗?
况且这次襄京之乱,北营各家都被那些乱兵搜刮一空,杨彦昌又没有了人马,又没有了银子,在襄京城里内,很难再发挥什么作用了。
路应标更不用说了,公然造反,应当很快就要被韩再兴给平定下去了。
原先如同柱石般支撑着襄京城的两人,全都在极短的时间内轰然倒塌。
虽然说他这个襄京防御使,牛?这个襄京府尹,杨士科这个襄京县令,襄京三级文官俱在,但在如今乱世之中,没有兵马的文官又算个啥?
这几年的动乱给李纲的最大感触就是,乱世之中,没有兵马作为支撑的话,文官连狗屁都算不上。兵马打完了,连堂堂天子都要上吊去死,更不要说他们这些人了。
以后这襄京城,怕是要韩再兴说了算了。
就是不知道他韩再兴志在何方,到底是想要忠于大顺,还是想要恢复大明,对于我等这些人,又是个什么态度。
正想着呢,忽然,门口传来了“哐当”一声巨响,李之纲顺着这个声音望过去,见到走进来一位三四十岁,生得颇为壮实,脸比铜盆大,屁股比脸大的妇人,赫然就是孙习劳!
一看到孙习劳进来,李之纲顿时脸色一变,脑袋挤压着脖颈一起往领口内缩,似乎是想要将自己硬生生的藏进衣服里,好让那孙习劳看自己不见。
孙习劳手中倒提着一把高粱杆编成的笤帚,虎视眈眈的站在门口。
她宽大壮实的身体,几乎占据满了整个门框,空气和阳光仿佛都被孙大姐隔绝在了外头。
正厮打着、劝架着、互相谩骂着的牛?、杨士科、朱梦庚和张维桢四人,都感觉到教室内的空气莫名变得稀薄,光线也瞬间暗淡了下来,全都下意识的往门口望去。
当看到站在门口的那道身影之后,四个人全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怔住了!
原本嘈杂的教室内,一下子变得再也没有了声音。
在这令人难以忍受的,窒息般的沉默当中,孙习劳倒提着笤帚,一步步往这边走了过来。
见状,李之纲连忙往旁边挪了挪,并且同时还认真地思考起了,钻到桌子底下,暂避对方锋芒的可行性。
就连一向抱着双臂,冷眼旁观的大汉胡朝鼎,见到孙习劳走过来,都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眼神看向了教室里的每一个角落,但就是不在孙大姐的身上有一瞬的停留。
孙习劳虎步龙行,大摇大摆地走到李纲刚才站立的地方,看向了刚才纠缠在一起的四人组。
“呵呵,孙......孙娘子,用过早膳了没?”张维桢挤出了一丝笑容,讨好打起了招呼,似乎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只是下一个瞬间,孙习劳举起手中的笤帚,重重地敲在了长条桌上,将桌子敲得邦邦响,把牛?、杨士科等人搞得全都吓了一跳!
紧接着,孙习劳吼道:“为什么打架,谁让你们打架的?!"
孙大姐不仅人长得壮实,嗓门也极大,她现在管着卷烟坊的事情,手底下有好几十号做工的人,几乎每日都要处理这些工人们之间的纠纷,气势确实相当的到位。
直接把京府尹牛?,理刑朱梦庚,还有杨士科、张维桢两人全都给震住了。
尤其是牛?,身为大顺军师牛金星的公子,先前狂妄如路应标他们,也都要卖他三分面子,哪里见过如此彪悍的妇人?
他张了张嘴巴,正准备说话呢,却见孙习劳又将笤帚砸在了课桌上,再度发出了阵阵巨响。
孙习劳粗大的嗓门再度火力全开:“老娘在卷烟坊那边,早起又要点卯,又要备料子,卷烟用的桑皮纸不多了,要写条子让王来双去买,还要给大家安排作今天的工,多少的事情,啊!”
孙大姐最后这一声语气助词,把牛?、杨士科等人全都震得,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但韩大人让咱们服侍候你们几个官儿,咱事情再多,也得听韩大人的话。老娘刚才伺候你们用完饭,抽空去卷烟坊看了两眼,这才多大的功夫,你们就打起来了?”孙习劳一段话说完,结尾的时候,语调再度上扬,
又“啊”了一声。
牛?和杨士科他们,又是跟着一抖。
说到此处,孙习劳一边用笤帚敲着桌子上,一边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看看你们这几个官,平常将南营的北营的那些兵,宠成了啥?依咱看,你们就差把屁沟子洗一洗,爬上那什么路啥标的床了,啊?!”
听到孙习劳这么说,本来没打算开口的李之纲,也忍不住说道:“这个孙,孙家娘子,此话未免有些偏颇,我襄京之事,自有府情在此,不......”
只是,他话尚未说完,孙习劳猛地将手中的笤帚一敲,喝道:“让你说话了么?讲话要举手打报告都不知道,你还是个官呢!”
李之纲被训得一愣,将将伸出来的脖子又重新缩了回去。
看到这个情况,本来也想要解释两句的张维桢,明智的选择闭上了嘴巴。
随手将冒头的李之纲给按了下去之后,孙习劳居然放缓了语气,痛心疾首的说道:“结果南北两营那几个兵都成啥样子了?你们这几个官,把好大的一座襄京城,弄成了啥样子?老娘就听城里头哭喊声响了一夜,那叫一个
惨,得死多少人啊!”
李之纲、牛?和杨士科几人,脸色都是一沉,旋即低下头来,没有谁有想要反驳、辩解的意思。
他们都是守牧官,襄京城搞成这幅样子,确实也难辞其咎。
孙习劳痛心疾首了一番,又换上了语重心长的语气:“到头来,还是咱们韩大人出来收拾烂摊子,给你们这些官儿擦屁股。想咱韩大人,原本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多大的本事,可到襄京来了以后,你们这几个官儿,有哪一
个对咱韩大人好的,疼咱韩大人的?韩大人养了这许多兵,这许多人,吃了你们几两银子,几斤粮食?还不是全靠咱韩大人想尽法子,自己弄来的?你们这些官整日抱着娘们使劲的时候,咱们韩大人的劲都使在了操练士卒的身
上,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的罪,奴家眼睁睁的看着,韩大人都......都瘦了一圈......”
说到这里,孙习劳从怀中掏出一面手帕,擦了擦眼角流出来的泪水。
将李之纲等人都给看得有些呆住了。
都觉得柔情起来的孙家娘子,比之前还要吓人。
孙习劳捏着手帕在左右两边眼角各点了几下,有些抽泣的接着说道:“纵是没有吃过你们一分银子,一碗白饭,但咱韩大人还是又打拜香教,又到南边去杀贼,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给朝廷卖命。回到襄京之后,一天也没歇过,
又要去平那杀千刀的乱兵,保咱襄京城百姓的平安。你们这几个官儿要是还有半点良心,以后襄京城不管啥事都听得咱韩大人的,不然良心就是被狗给吃了,哪天老天爷降下一道雷,就劈在你们几个官儿的头上!”
教室内的众人,除了胡朝鼎和张维桢之外,都是大顺朝廷的命官,品级最低的杨士科,也是一具之父母,都是荆襄等处响当当的人物,而孙习劳呢,平常都是被划到乡野愚妇那一档的,双方之间有着一层又一层的,可悲的厚
障壁。
偏偏乡野妇人孙习劳这一番朴实的甚至有些粗鲁的话,却相当之有力量,如同重锤,一下又一下敲在几人心头,让李之纲等人被震得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这几人,除了杨士科之外,哪一个不是官场的老狐狸,很快就琢磨出来,这他娘的孙习劳,洋洋洒洒,又是敲桌子,又是抹眼泪,兜了那么大一圈,实际上要说的就是最后那一句话!
就是为了最后那一碟醋包的饺子!
李纲两眼微微眯起,现在需要确认的是,这姓孙的妇人先前说的“以后襄京城不管啥事都要听韩大人”的这句话,是她自己信口胡说,还是韩再兴的意思。
“回大人的话,这是小人的意思。”工坊铁匠铺内,戴家昌偷偷看了韩复一眼,见韩大人脸上表情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之后,又低声说道:“小人也不是不让赵有德他们用高炉,实在是工坊内只有这一座高炉,我们铁匠坊要
打制枪头,要修理兵器,要做护甲,还要给几个学练手,那高炉实在是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坐在炽热的火炉边,韩复从装满冷却枪头的柳筐当中取出了一枚,放在手中看了看。
目前工坊的规模确实太小了,满足不了兵马司日益上涨的需求,不仅仅是铁匠铺的问题,木匠铺、乃至泥瓦铺都有这个问题。
接下来还是要进行扩张,地点韩复都选好了,也在汉水边。
汉江那么充沛的水量,不好好利用,那太暴殄天物了。
戴家昌其实资质一般,学习能力也不算强,有了赵有德之后,韩复已经放弃了让戴家昌做火铳的念头,打算以后就让他安心打铁,带一带学徒。
“戴主事当初是在桃叶渡的时候就跟着本官的吧,是第几批来着?”韩复没有回应戴家昌的话,而是问起了另外的问题。
戴家昌连忙躬身说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当日从石花街往桃叶渡赶的时候,稍微慢了几步,到的时候已经天色擦黑,被石道长给拦住了。小人在外面待了一夜,是第二天,也就是三月二十一日进来的,算是第二批。”
“嗯。”韩复点了点头:“跟着本官的几个工匠里面,你戴家昌一个,刘有弟一个,还有魏大生他们,都是资历最早最老的,一向实心办事,是自己人,本官向来信得过。”
戴家昌、刘有弟和魏大生等人,见到韩大人从赵有德那边过来,本来以为韩大人是兴师问罪来了,刚才都有些惴惴不安,这时听了韩大人的话,顿时皆是松了一口气。
戴家昌脸上露出笑容的说道:“我等几人,都是跟着韩大人从桃叶渡,一路到襄京城来的,知根知底,对大人都是一片真心,自然比那些来路不明,不知道底细的人要靠得住。大人用起来,也更加放心舒心。”
韩复也笑了起来:“戴主事说的不错,是这个道理。”
见韩大人如此,刘有弟还有魏大他们,也都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先前那种紧张的感觉,顿时一扫而空。
“本官这次来就是随便看看,顺便告诉大家一声,以后不仅工坊要扩建,主事以上的匠头,干得好的,平日没有被扣纪律分的,将来,啊,也不算是将来,很快就都能够分到房子,瓦房,每家最少两间。”
韩复坐在木制的圆凳上,右手伸出两指比划了一下,接着继续说道:“同时,满足分房子条件的人,也将自动获得娶媳妇的资格。不仅能够娶媳妇,并且本官这里还有专门的安家的津贴。”
戴家昌、刘有弟和魏大生几人里面,魏大生这个泥瓦匠年纪最大,四十来岁了,只有他先前娶媳妇,剩下的两个人,戴家昌三十出头,刘有弟二十七八岁,都是老光棍。
现在听说韩大人不仅要给他们分房子,还允许大家娶媳妇,都是咧开嘴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
对于这个时代的男人来说,成家立业的诱惑力是无穷的。
“当然了,条件还是有的嘛。”韩复右手的两指依旧竖着,没有放下来:“两个小小的要求,第一个就是刚才说过的,平日没有被扣纪律分;另外一个就是年纪必须要满十七岁。”
说到这里,韩复望向了对面围站成一半圆的那些学徒们,找到了其中一个身材干瘦,打着赤膊,脸庞依稀和孙习劳有几分相像的少年郎道:“听到没有孙守业,你娘要是再催着你去勾搭护工队的小娘子,拐来做你们孙家的媳
妇,你就说是韩大人说的,十七岁以下不包分配媳妇,太小了硬是要不得,把地都给旱了糟蹋了。”
听到韩大人的话,戴家昌和刘有弟、魏大生他们,全都发出男人们都懂的笑声。
孙守业一张黑脸涨得通红,伸手使劲挠了挠头发,也不知道该说啥。
笑了一阵子之后,戴家昌才想起来什么似的,疑惑问道:“大人,纪律分不是战兵局和卷烟坊那边才有的么,咱们工坊似乎没有这个设置。”
“现在有了,凡是入了工坊名册上的人,不管是学徒、工匠还是匠头,都由纪律小组负责纪录平日的纪律遵守情况。”说话的同时,韩复的眼眸在家昌、刘有弟和魏大生他们的脸上扫过,又道:“你等三人皆是副组长,戴家
昌负责纪录瓦匠铺,魏大生负责纪录木匠铺,刘有弟负责纪录火器铺。”
韩大人的意思他们都听出来了,是要大家互相监督。
这个倒也并不意外。
只是。
戴家昌忍不住问道:“大人,那谁来负责纪录我铁匠铺的纪律分?”
“赵有德。”韩复扫了戴家昌一眼,淡淡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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