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边的月下,星垂平野阔,江入大荒流。
半夜,赵立宽从观音的被窝里被叫醒,帐外风声呼啸,隐约能听到远处狼嚎。
赵立宽起床气很大,奈何他自己规定的,只要有军情军报,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把他叫醒。...
兀海城头火光冲天,箭雨如蝗。周军强弩手列阵于前,弓弦震颤之声不绝于耳,羽箭破空而下,将守城代兵钉死在垛口之上。云梯搭上城墙的刹那,王师精锐已如猛虎跃涧,攀援而上。刀光闪动间,血雾腾起,惨叫与怒吼交织成一片杀伐之音。
赵立宽立于中军旗下,披甲执剑,目光冷峻地注视着战局。朱定国在他身侧,拄着长枪喘息:“这城低矮简陋,不过土围子罢了,竟还敢拒降,真是不知死活!”话音未落,一骑飞驰而来,传令兵滚鞍下马,高声禀报:“启禀大帅!东门已被王将军率部突破,敌军开始溃退!”
“好!”赵立宽一声断喝,拔剑指向城头,“传令三军??不留俘虏,屠城三日,以儆效尤!”
此令一出,连朱定国都微微变色。他迟疑道:“大帅……是否太重?毕竟百姓无辜……”
赵立宽转过头来,眼神如刀:“老将军,你可知我为何非要拿下此城?”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锤,“代国自立国以来,年年南侵,劫我边民,焚我村庄,掳我子女为奴。他们视我中原如牧场,视我百姓如牛羊。今日我不以血还血,明日谁肯信我王师之威?谁又肯归附朝廷?”
朱定国默然良久,终是低头拱手:“末将明白了。”
夜半时分,兀海城陷。火光映红半边天际,哭喊声渐渐微弱,取而代之的是铁蹄踏过石板路的轰鸣。赵立宽策马入城,脚下踩着尚未冷却的尸首,一路直抵城中心鼓楼。他命人将城主一家尽数绑至楼下,当众斩首示众,并令人将其首级悬于四门之外。
“传檄四方!”他立于鼓楼之上,声震四野,“凡有抗拒者,皆如此城!凡有归顺者,保其性命财产,授田免税三年!”
消息如风般传开,周边十余小城寨闻之胆寒,纷纷遣使请降。史超前锋所至之处,几无抵抗。六月初三,大军推进至贺兰山东麓,距辽境仅三百里。与此同时,关中十一镇兵马已在转运使调度下陆续北上,粮草辎重沿渭水、泾水逆流而上,浩浩荡荡,绵延百里。
然而就在前线捷报频传之际,洛阳朝堂却暗流汹涌。
崔明生贬谪神京府任推官的消息传出后,御史台内人心浮动。虽无人再敢公然谏言,但私下议论者甚众。有人叹其忠直遭贬,亦有讥讽其不识时务者。唯有殿中御史杨宝独坐值房,彻夜未眠,手中握着一封未曾呈递的奏稿,指尖微微发抖。
他知道,若此时上疏,必遭清算;可若沉默到底,良心难安。
次日清晨,他终是咬牙封缄文书,亲赴通政司投递。疏中直言:“陛下兴兵本为靖边,今则扩土千里,劳师远征,百姓疲敝,赋役倍增。崔明生虽言辞激烈,然其所忧乃社稷根本。今黜直言之臣,恐塞忠谏之路。愿陛下念祖宗基业之艰,慎用兵戈,恤民力,缓征调。”
奏疏递上去不到两个时辰,便被送至天子案前。
天子阅罢,冷笑一声,掷于地上:“又是御史?一个个都学那崔明生做悲天悯人的清流君子?朕倒要看看,这满朝文官,还有几个不怕丢官罢职的!”
他当即召见枢密副使吴相公:“杨宝此举,分明是与崔明生同气连枝,意在动摇军心。此人不可留于御史台,调往岭南,任琼州判官,即刻赴任,不得延误。”
吴相公躬身应诺,却迟疑片刻,低声道:“陛下,琼州瘴疠之地,杨宝素来体弱……只怕……”
“只怕什么?”天子厉声打断,“朝廷用人,岂因一人之生死而改章程?他既敢犯颜直谏,就该想到后果!去吧,照旨行事。”
吴相公不敢再言,唯唯而退。
与此同时,户部侍郎黄翠正伏案疾书,核算西北前线所需粮秣数目。烛火摇曳中,她眉宇紧锁,手指在账册上划过一道道数字,额角渗出细汗。自五月接任以来,她每日不过歇息两个时辰,其余时间皆在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书。户部尚书江长生年迈多病,实际事务几乎全由她一人承担。
一名小吏匆匆进来禀报:“黄大人,陇右转运司急报:今岁关中大旱,麦收不足三成,民间存粮告罄,已有流民向西逃荒。另,静塞军司上报,新调拨的三千匹战马因缺草料,已有八百匹病毙途中。”
黄翠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怒:“怎会如此?春初不是拨了十万石粟米专供军需吗?”
“回大人,粟米确已拨付,但地方仓廪空虚,多数系挪借他处填补,如今各地都在抢粮,运粮队屡遭截夺,有些县令甚至闭城拒纳转运使文书。”
黄翠霍然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她忽然停下,问:“江尚书可在府中休养?”
“在的,只是这几日咳喘不止,连话都说不利索。”
她沉吟片刻,决然道:“备轿,我去探望江大人。”
江府位于宣阳坊深处,庭院幽静,竹影婆娑。黄翠步入书房时,江长生正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面色灰白,呼吸沉重。见她到来,勉强撑起身子。
“黄主事……哦,现在该称侍郎了。”老人苦笑,“辛苦你了,这些日子户部全靠你在撑着。”
黄翠跪坐于席,恭敬行礼:“大人言重了。眼下局势危急,我不得不来请教。关中粮荒已现,前线将士却一日不可缺粮。若补给中断,三十万大军恐将哗变。更可怕的是,一旦百姓饿极,恐再生民乱。”
江长生睁开眼,目光浑浊却仍有锐气:“你说得对……老夫早知会有今日。当年王不贪腐案发,查出各地仓储亏空百万石,朝廷只处置了个王不,却未彻查地方官吏。如今恶果尽显。”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黄翠声音微颤。
老人缓缓摇头:“除非……停止征调。”
“可陛下已下令十一镇出兵,赵大帅正在节节推进……”
“那就只能抢时间。”江长生忽然压低声音,“宫中有一个人,或许能劝动陛下??皇后。”
黄翠一怔:“皇后?”
“不错。”江长生咳嗽两声,继续道,“皇后乃蜀人,最重民生。前些年关中饥荒,便是她力劝陛下减免赋税。且她对赵立宽虽敬其功,却不喜其权势日盛。你若能找到她信任之人,设法让她知晓实情……或可扭转乾坤。”
黄翠沉思良久,忽而想起一人??展柜。
那是麦秀楼的主人,也是崔明生发小,更重要的是,他曾通过崔明生舅舅向皇后进献过蜀地特制的花椒蜜饯,颇得欢心。据说皇后每餐必食少许,以解乡愁。
她当即起身告辞,连夜派人秘密联络展柜。
三日后,一个不起眼的小匣子经由内侍之手送入宫中,匣中除了一罐新制蜜饯外,还夹着一张薄纸,上面用极细的墨笔写着关中灾情与军粮危机的摘要。皇后打开匣子的那一瞬,正欲品尝蜜饯,目光扫过纸条,脸色骤变。
当晚,她亲自为天子斟茶,轻声道:“陛下,妾听说关中今年大旱,百姓吃糠咽菜,有的甚至易子而食……真有此事?”
天子皱眉:“些许灾情,自有地方官料理,何须惊扰朕?”
“可若灾情蔓延,影响前方军粮供应呢?”皇后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关切,“妾不懂军政,但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三十万大军在外,若是后方崩塌,岂非前功尽弃?”
天子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你说得也有道理。明日召户部、兵部大臣议事,查一查究竟如何。”
翌日早朝,黄翠奉诏入殿。她将整理好的数据一一陈奏:关中十一镇共需抽调壮丁四万五千人,随行民夫十二万;当前库存粮食仅够维持前线两个月;若再遇运输阻滞,则七月之后必将断粮。
“臣斗胆恳请陛下暂缓调兵,先赈济灾民,稳固后方。否则,非但前线难继,恐生内乱。”
殿中一片寂静。
兵部尚书孔当即反驳:“黄侍郎此言差矣!赵大帅正乘胜追击,若此时撤兵或减援,岂非前功尽弃?代国残部尚在贺兰山集结,一旦喘息过来,必将反扑!”
户部尚书江长生虽未到场,但其亲笔密函也被呈上,内容与黄翠所述一致,甚至更为严峻。
天子眉头紧锁,久久不语。
就在此时,一名边军快马使者飞奔入殿,浑身浴血,跪地高呼:“急报!史超将军率前锋突袭贺兰山口,遭遇代国主力伏击!鏖战三昼夜,终因粮尽矢绝,全军覆没!史将军力战殉国,首级被悬于敌营旗杆之上!”
满殿哗然!
赵立宽闻讯,当场吐血晕厥。醒来后,他下令全军缟素,誓师复仇。但他也清楚,此败非战之罪,实乃补给线太过漫长,粮道屡遭截断所致。
七月初,朝廷终于下诏:暂停关中十一镇出兵计划,优先组织赈灾,开放义仓,招募商贾运粮,许以盐引作为回报。同时,命赵立宽稳扎稳打,不得冒进。
这一纸诏令,看似妥协,实则挽救了整个战局。
而在神京府,崔明生每日审案断狱,清廉公正,百姓称之为“崔青天”。有人问他是否后悔当日上疏,他只淡淡一笑:“读书人活着,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做事。我做的事,对得起天地良心,就够了。”
远方战场上,烽烟未熄,但风雨飘摇的帝国终究没有倾覆。一场由野心与忠诚、民生与功业交织而成的大戏,仍在继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