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打不下兴庆府,不能一举灭亡代国,他都难以想象回国之后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就算自己的下场不提,五六万大军的生死也全在身上。
每一个命令和决定都影响巨大。
别看他每天笑呵呵说话,心中...
七月初的神京府,暑气蒸腾,蝉鸣如沸。崔明生端坐公堂之上,额角沁出细汗,却仍正襟危坐,目光沉静地听着原告陈词。这是一桩邻里争水案,因天旱久未降雨,村中仅存的一口老井成了生死命脉,两家为汲水先后大打出手,一人断臂,一人重伤昏迷。
“大人!”那断臂农夫跪在堂下,声音嘶哑,“小人一家五口,全靠这口井活命!可他张家仗着族中有人在县衙当差,日日抢先,连夜里都派人守着,不许旁人靠近!小人只是想讨个公道,谁料……谁料他们竟用铁链砸断了我的胳膊!”
崔明生缓缓放下手中卷宗,抬眼望向被告。那张家子弟衣冠整齐,脸上毫无惧色,甚至嘴角微扬,似笑非笑。他冷声道:“你可认罪?”
“回大人,”那人拱手一礼,语气从容,“井水虽公,然先来后到,自有规矩。我张家每日辰时取水,并未逾矩。倒是此人,屡次夜半偷汲,惊扰四邻,又聚众闹事,实为乱源。小人自卫伤人,情有可原。”
崔明生沉默片刻,忽而问道:“你族兄可是现任仓曹参军张文远?”
那人神色微动,随即点头:“正是家兄。”
崔明生不再多言,提笔判道:“张氏倚势霸井,纵使未越时辰,亦当均水于民;况其族属官吏,更应率先垂范,岂可恃权凌弱?今判张家三日内拆去井栏私障,开放汲水,每日按户轮值,由里正监督。另赔伤者医药钱二十贯,米五石。若再犯,不论亲故,一律重惩不贷!退堂!”
衙役一声“威武”,百姓纷纷叩首称谢而去。崔明生起身欲归内室,却被一名老仆拦住:“老爷,门外有个卖蜜饯的小贩,说是麦秀楼展柜派来的,有要紧话带给您。”
崔明生眉头一动,当即更衣出迎。只见巷口立着一个布衣男子,背着竹篓,神情紧张。待至僻静处,那人从篓底取出一封油纸包好的信笺,低声道:“展掌柜说,皇后已将您的谏言转呈天子,如今诏令暂缓征兵、开仓赈灾,皆因您那一纸旧疏所激之变。但他也嘱咐您??莫再轻言国事,如今朝中耳目众多,吴相公已密令各地推官监察贬臣言行。”
崔明生接过信,指尖轻抚封口火漆,良久未语。终是轻轻一笑:“替我谢谢展兄。也请转告他,崔某虽身在边城,心未曾离社稷。只要还能说话,就不会闭嘴。”
那人走后,崔明生独坐灯下拆信。纸上字迹潦草,却是黄翠亲笔:
**“关中粮荒渐缓,然转运艰难依旧。赵帅大军屯于贺兰山外,粮道仅赖商队接济,月耗粟米八万石,盐引已发至极限。江尚书病重不起,昨夜呕血三升,犹执笔修订《赋役新议》,言‘若不能革除仓廪积弊,十年之内必再大乱’。陛下近来少理政务,常与宠妃游猎西苑,军报积压三日方批。我力竭矣,唯盼天降贤者,挽此危局。”**
烛火跳了一下,映得他面容苍凉。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初入御史台时,曾与黄翠同窗共读于国子监。那时她还是个梳双鬟的小姑娘,倔强聪慧,敢当面驳斥博士谬论。如今她一人撑起户部重担,竟至形销骨立。而自己,却被贬至此,只能审些鸡毛蒜皮的案子。
“难道读书人的命,就该如此?”他喃喃自语,眼中泛起怒意。
次日清晨,他并未升堂,而是命人备马,独自出城南行三十里,抵达一处废弃驿站。此处原为通往陇右的要道补给点,如今墙垣倾颓,马槽干裂,几匹瘦马在枯草间低头啃食。他蹲在地上,手指拨开尘土,发现地下埋着一段腐朽的木箱残片,上面依稀可见“渭南仓”三字烙印。
“果然……又是虚报仓储。”他冷笑出声。
当年王不贪案查抄账册时,他曾亲眼见过这类标记??地方官府惯用空箱充数,上报满仓,实则颗粒无存。如今十余年过去,弊政未除,反愈演愈烈。
他返程途中,遇一群流民蜷缩道旁,妇人怀中婴儿啼哭不止,已有脱水之象。崔明生勒马停步,解下腰间水囊递去。那母亲颤抖着接过,泪如雨下:“大人……我们是从扶风来的,家里田都干死了,官府说要征丁运粮,男人被抓走了,只剩我们逃出来……可哪还有粮可运啊?到处都在抢……”
崔明生心头如被重锤击中。他掏出所有银钱塞给为首老者:“拿去买些粗粮,往东去吧,听说郑州开了粥棚。”
回到府衙,他当即提笔写下一疏,不寄通政司,而直托展柜设法送入宫中。文中痛陈:“今日之患,不在敌寇猖獗,而在庙堂失察;不在士卒怯战,而在民心将溃。昔年秦并六国,非以兵强,实以民富;汉击匈奴,非恃勇猛,实赖粟积如山。今陛下欲效秦皇汉武,却不修根本,徒务开疆,此乃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愿陛下速遣钦差巡行关中,彻查仓廪虚实,斩欺瞒之吏,赦饥困之民,否则恐有陈胜吴广之祸生于肘腋!”
写罢,他吹熄灯火,在黑暗中静坐整夜。
与此同时,洛阳宫中,皇后接连三日未进荤腥,只以清粥小菜度日。她召来尚食局掌膳,淡淡吩咐:“今后御膳减半,余者送往城南难民棚施粥。”又命内侍将历年赏赐金银尽数熔铸,交户部换作粟米。
这一日,她亲赴西苑劝驾。天子正挽弓射雁,箭出如电,雁落长空。左右齐呼万岁,笑声喧天。皇后缓步上前,跪拜行礼:“陛下龙体康健,技艺精绝,妾本不该扫兴。然外面饿殍遍野,将士断粮,陛下可忍日日笙歌?”
天子脸色微沉:“朕已下诏赈灾,何须再提?”
“可诏令到了地方,是否执行?陛下可知,有些县令公然拒纳转运文书,声称‘宁死不交空仓’?有些豪强勾结官吏,借运粮之名强征民女为奴?更有边军士兵因缺饷哗变,烧营自焚者已有三起!”皇后声音陡然提高,“陛下若再沉迷游猎,闭塞耳目,只怕江山社稷,将毁于一旦!”
天子勃然变色:“你竟敢教训朕?”
“妾不敢。”皇后伏地不起,“妾只记得父亲临终前说过一句话:‘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陛下若忘了这句话,便是忘了祖宗托付之重。”
良久,天子长叹一声,扶起皇后:“你说得对……是朕懈怠了。”
当夜,他召集群臣议事,命枢密院重拟战略,改“速决战”为“稳守策”。同时派出十二路钦差,携金牌直入各州县查验仓储,凡虚报者,不论品级,当场革职查办。另设“急赈使”,专责督运粮草,沿途不得阻挠,违者以谋逆论处。
消息传至前线,赵立宽正在帐中与众将商议攻防。听闻朝廷整顿后方,不禁老泪纵横:“若早有此举,史超将军何至于孤军深入,血染沙场!”
他立即下令收缩防线,放弃原定突袭计划,转而在贺兰山东麓构筑堡垒群,屯田养兵。又派人联络当地羌胡部落,许以互市之利,换取牛羊粮秣。一时间,军心渐稳,士气复振。
然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八月中旬,西北暴雨连绵,黄河决堤两处,淹没农田无数。而更令人震惊的是,钦差在核查过程中接连爆出大案:陇右节度使李崇义私吞军粮十万石,藏于私宅地窖;河东观察使薛元朗伪造账册,谎报丰收,实则境内已有百村绝粮;最甚者,竟是兵部侍郎周延年,竟与数名转运使勾结,利用盐引制度漏洞,倒卖官粮牟取暴利,所得金银堆满三座库房!
天子震怒,连下三道诏书:李崇义押赴洛阳凌迟处死,全家流放岭南;薛元朗赐白绫自尽;周延年剥去官袍,枷号三日,斩首示众,头颅悬挂午门七日。
朝野震动,人人自危。吴相公见势不妙,连夜求见天子,欲为周延年求情。刚入殿门,却被禁军拦下:“奉旨,今日不见外臣。”
他呆立阶前,忽觉寒风刺骨,仿佛看见崔明生站在远处冷笑。
与此同时,黄翠奉命主持“清仓会稽”,亲自带队巡查十二镇仓库。她在华阴县发现一座名为“永丰仓”的巨库,外表宏伟,匾额金光闪闪,打开之后却空无一物,唯有老鼠窜行其间。而在库后荒园中,却挖出大量腐烂粟米,显然是为掩盖亏空故意掩埋。
她当场下令逮捕县令及仓官九人,全部打入死牢。随后上奏,请恢复“巡仓御史”旧制,设立独立监察体系,直属皇帝,不受三省六部辖制。
天子准奏,并特旨加封黄翠为户部尚书,领参知政事衔,成为本朝首位执掌中枢实权的女子。
消息传来,举国哗然。有赞其巾帼不让须眉者,也有讥讽“牝鸡司晨,国之不祥”者。但更多百姓奔走相告,称她为“活菩萨”。
而在神京府,崔明生接到捷报,只是微微颔首,继续审理一桩寡妇诉子不孝案。结案后,他对身边书吏说:“你看,这世间的道理,从来不是谁官大谁就有理。是非曲直,自在人心。”
九月初,秋收勉强完成,虽不及往年三成,但在朝廷强力调度下,总算凑足了冬粮。赵立宽率军渡过弱水,与代国残部展开最后决战。此战历时七日,双方伤亡惨重,最终周军凭借坚固阵型与充足补给取胜。代王自焚于王帐,其子率残部北遁漠外,从此再无力南侵。
战后,赵立宽未请功,反而上表自劾:“臣轻敌冒进,致史超将军殉国,罪无可赦。愿削爵为民,以谢忠魂。”
天子览表泣下,亲书批复:“卿劳苦功高,朕不忍加责。然国法森严,不可无惩。”遂免去其大元帅之职,改授镇国大将军,留镇西北,总摄边防诸事。
与此同时,朝廷宣布大赦天下,唯贪污渎职者不在赦列。崔明生因直言敢谏、治政有方,被召回洛阳,擢升为御史中丞,重掌言路。
当他再次踏入皇城,百官列道相迎。昔日贬谪之人,今成朝堂砥柱。有人低声议论:“此人真如凤凰涅?,浴火重生。”
崔明生神色平静,只问随行小吏:“江尚书可还安好?”
“回大人,江公已于三日前仙逝。临终前留下遗言:‘吾一生碌碌,唯荐黄翠、信崔生二人,不负平生所学。’”
崔明生驻足良久,仰望宫阙飞檐,轻声道:“江公,学生来了。”
风雨飘摇的帝国终于挺过了最危险的时刻。战火渐熄,民生待复。而那些曾在黑暗中坚守良知的人们,终于迎来了黎明的微光。
但他们都知道,这并非终点。
土地上的疮痍需要十年去愈合,人心中的恐惧需要百年去抚平。权力的诱惑永远存在,贪婪的阴影永不消散。
可只要还有人愿意站出来说真话,还有人愿意在泥泞中俯身救人,这个国家,就仍有希望。
就像那个夜晚,崔明生在灯下写下最后一句话:
**“吾辈生于此世,不求富贵显达,但求无愧于心。哪怕天地崩塌,也要守住那一寸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