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瞬间抽空了后台通道里残留的所有喧嚣。
连李锐都猛地闭上了嘴,担忧的眼神从江临舟苍白的脸上移开,不由自主地转向那通往舞台光亮的入口。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整个音乐厅的空气骤然改变了流向。
前一刻还残留着《英雄》排山倒海后的激荡余波,此刻却像被一层无形的、冰凉的丝绸覆盖。
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以陈雨薇走向斯坦威的身影为中心,迅速蔓延开来。
舞台灯光似乎也柔和了几分,不再是聚焦的、具有压迫感的强光,而是化作朦胧的、仿佛带着水汽的薄纱,温柔地笼罩在钢琴和那个纤细的身影上。
斯坦威乌亮的琴身,在这样柔和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深邃如湖水的光泽。
陈雨薇在琴凳上落座。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刻意的酝酿,仅仅是调整坐姿时微不可察的轻盈,便让整个空间的气息为之一滞。
她微微垂首,瓷白的手指轻轻搭在琴键边缘,像栖息在月光下的水鸟。
然后,她的指尖,落下了第一个音符。
是一种奇异的“流淌”。
极弱、极清透的高音,如同从遥远天际滴落的一颗水珠,坠入无波的古潭。那声音带着一种非人间的冰凉与纯净,瞬间穿透了空气,也穿透了所有听众的耳膜。
紧接着,一连串晶莹剔透、带着奇异光泽的音符,如同被月光照亮的溪流,从她指尖潺潺流出。
那是水的低语,是月光在波纹上的舞蹈,是深潭之下某种神秘存在的呼吸。
音乐厅彻底沉入了绝对的静默。
没有一丝咳嗽,没有一页纸张翻动的??,甚至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刻意压到了最低,生怕惊扰了这正在编织的、脆弱而精密的梦境。
观众席上,所有的目光都被牢牢吸附在舞台中央。前排的同学微微张着嘴,眼神迷离,仿佛被催眠。
后排的老师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身体前倾,屏息凝神,脸上是纯粹的、被音乐攫住的专注。
后台通道深处,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是其他候场的选手。
那琴声仿佛带着魔力,穿透了隔音门,钻进了每一个角落。
有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乐谱,指节发白;
有人微微摇头,眼神复杂,带着难以企及的挫败感。
李锐不知何时也溜到了侧幕的阴影里,他忘记了刚才对江临舟失误的担忧。
整个人都呆住了。
它没有《英雄》的磅礴力量,没有莫扎特的明朗欢快,甚至没有肖邦的浪漫忧伤。
它像一团捉摸不定的、散发着冷光的雾气,弥漫在空气中,将每个人都温柔地包裹其中。
李锐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慢了下来,被那冰凉纯净的音符牵引着。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钢琴的声音原来可以这样“非人”,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精灵在低语。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胳膊,仿佛那无形的雾气带着真实的凉意。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江临舟。
江临舟依然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额角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他微垂着眼睑,看不清具体的表情,但李锐能感觉到,江临舟整个绷紧的身体。
在听到这琴声的瞬间,似乎也微微松弛了一瞬,随即是更深沉的、带着审视的寂静。
他的目光穿透后台的昏暗,落在那片被液态月光笼罩的舞台上,专注得如同在解读一个深奥的谜题。
那流淌的、充满魔幻色彩的音符,如同冰冷的溪水,冲刷过江临舟因激烈演奏而滚烫的神经。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感击中了他。此刻,陈雨薇展示的,是一种对声音最精微的雕琢,对意境最深远的营造,是举重若轻,是将澎湃的情感融入每一颗水滴般的音符里。
这不仅仅是对技巧的展示,更是对音乐本质截然不同的诠释。
一种混杂着震撼、自省甚至隐隐战栗的情绪,在他沉静的眼底深处翻涌。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道路上,另一座需要仰望的、风格迥异却同样高耸入云的山峰。
陈雨薇的演奏继续着。
她的身体几乎没有大的起伏,只有肩膀和手臂随着音乐的流动做着极其精微的调整。
指尖在黑白键上轻盈地跳跃、滑动,有时像蜻蜓点水,有时又像在深水中缓缓拨动。
那些复杂的、需要极高控制力的音群在她手下变得如同呼吸般自然,织就出一幅幅变幻莫测的水下画卷:
月光穿透幽深的水体,照亮了摇曳的水草和奇异的珊瑚;
神秘的水妖在暗流中倏忽游弋,留下银铃般的歌声和转瞬即逝的涟漪;
深潭底部沉淀着古老的秘密,在乐声的低语中若隐若现。
斯坦威钢琴在她的指尖下,仿佛被施了魔法,不再是发出声音的乐器,而成了一个通往异世界的窗口。
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水的质感。
清冽、流动、折射着变幻的光线,又蕴含着深不可测的力量。
时间在这样极致静谧与优美的氛围中仿佛失去了意义。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水泡悄然破裂在寂静的湖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彻底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
音乐厅内,是比之前更甚的死寂。
仿佛所有人都还沉溺在那片液态月光编织的幻境中,久久无法回神。
一秒,两秒……五秒……
然后,掌声才如同解冻的春潮,从稀稀落落迅速汇聚成汹涌的浪潮,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热烈,更持久。
掌声中充满了惊叹、沉醉和一种被极致美感震撼后的失语。
灯光重新变得明亮。
陈雨薇在掌声中起身,对着观众席微微欠身。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理所当然的神情,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她走下舞台,脚步轻盈,那层笼罩在音乐厅里的“液态月光”随着她的离开而缓缓褪去,留下的是被彻底洗涤过、又带着强烈对比的空气。
当她的身影步入后台通道略显昏暗的光线时,那平静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靠在墙边的江临舟。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眼神也像掠过一件静物。
但就在那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交汇瞬间,江临舟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涟漪。
像是确认,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随即,她的目光便移开了,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微妙只是光影的错觉。
李锐如梦初醒,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刚才一直屏着呼吸。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江临舟。
江临舟已经直起了身体。
他脸上之前的苍白和疲惫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覆盖。
他看了一眼陈雨薇消失在通道另一端的背影,又低头。
目光落在自己刚才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此刻正无意识蜷缩的右手上。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水妖》那冰凉纯净的余韵,与他指间残留的灼热痛感、以及《英雄》那铁与血的轰鸣,形成了无比尖锐的碰撞。
他脚边,那个被遗忘的冰敷袋,一滴融化凝结的水珠,悄然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嗒”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