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清亮的声音在掌声稍歇的间隙响起,清晰地报出最后一个分数和名次。
艺术中心小音乐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随即被更复杂的低语和目光搅动。
晋级名单:
陈雨薇-拉威尔《水妖》-分数:95.8
周明远-勃拉姆斯《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第一册-分数:93.5
江临舟-肖邦《英雄波兰舞曲》-分数:90.3
结果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后台候场区激起圈圈涟漪。
陈雨薇的名字高居榜首,分数亮眼,毫无悬念。
紧随其后的周明远,以一首公认的钢琴技术试金石之作拿下高分,同样在预料之中。真正引起窃窃私语的,是那个惊险排在第三的名字??江临舟。
“90.3?他弹错了好几个地方吧?虽然整体弹得挺不错,但林教授都点出来了!”
“是啊,左手那个和弦明显飘了,后面还有一处糊的...”
“可林教授也夸了,说他有股‘劲’?这分给得有点意思...”
“他是不是卖勾子了?”
“周明远才叫稳,《帕格尼尼》啊!一个音都不带错的,跟节拍器成精似的!93.5实至名归!”
“实至名归是实至名归,就是感觉…太规整了?少了点抓人的劲儿?”
议论声不高,却像细密的针,扎在刚刚返回后台的江临舟耳边。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汗水浸湿的额发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凉意。
他想起不久前林哲远评价他的话
“江临舟,《降A大调波兰舞曲》。”
他的目光隔着距离,精准地落在江临舟身上。
“整体结构把握尚可,音乐内在的张力与不屈的意志表达,是难得的亮点。”
江临舟心头微动,但紧接着的话如同冰水浇下:
“具体失误点:左手八度下行结尾处,降A小七和弦,指尖未吃稳,音色浮飘,共鸣不足;
中段转调过渡音群(降E大调转G小调),颗粒感严重缺失,跑动模糊不清;
最后强力和弦前的F八度准备音,抢拍明显。”
每一个位置都精准无比。林哲远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砸在实处。
“更深层的问题,”
林哲远话锋一转,
“在于过度依赖爆发力驱动音乐,导致音色层次单一,缺乏细腻的变化与丰富的色彩。
力量,不应是掩盖色彩贫瘠的遮羞布。”
“音色层次单一...色彩贫瘠...”
这几个字狠狠钉进江临舟的脑海。
几乎在瞬间,陈雨薇《水妖》中那些如梦似幻的音色变幻。
冰晶般清透的开场水滴、水妖歌声般摇曳流动的音群、深海月光下折射出的诡谲光影色彩清晰地浮现出来。
李锐就站在江临舟身边。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江临舟身体在听到那些具体失误和“音色单一”批评时瞬间的僵硬。
他张了张嘴,脸上混杂着对晋级的欣喜和对低分、严厉批评的不忿。
他下意识地想反驳那些飘过来的、带着质疑的议论,但看到江临舟紧抿的嘴唇和沉静得近乎凝固的侧脸,他硬生生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轻哼,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
“妈的...”他对着江临舟的耳朵用极低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更像是在替好友憋屈,
“...不过也真够拼的,暑假就没见你出过琴房...林教授也太狠了...”
这句带着抱怨的低语,在即将转身离开的陈雨薇心中荡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
她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双一贯平静无波的眼眸,再次投向靠在墙边的江临舟。
这一次,目光里不再是纯粹的漠视。
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困惑在她眼底深处掠过。
林哲远对这种近乎原始力量的高度肯定,与她所追求的,似乎是两个维度的评价标准。
而李锐那句“暑假就没见你出过琴房”的低语,更是让她对这个印象中散漫的同班同学,产生了一丝难以名状的、带着审视的探究。
那份震撼全场的“意志”,原来并非凭空而来?
江临舟对周围的议论置若罔闻。
他抬手,轻轻按了下李锐紧绷的手臂,低声道:“谢了。”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陈雨薇刚刚离开的方向,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我需要静一静。想想她刚才弹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拨开人群,独自一人离开了喧嚣的后台,将那些争议、惋惜和不平都抛在身后。
夏末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他汗湿的后背。
通往旧琴房区的林荫道上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然而,他的脑海中却一点也不平静。
《水妖》的旋律碎片,如同顽固的幽灵,在他颅内反复盘旋:
那开篇如同遥远天际滴落、坠入古潭的冰凉水珠,清透得不染尘埃。
随后是水妖在幽暗深流中游弋、歌唱的摇曳音群,每一个音符都像包裹着一层流动的、折射光线的水膜。
还有那描绘月光穿透不同深度水体、变幻出奇异光影的色彩性和弦,朦胧、神秘又层次分明。
这些片段,代表着一种他从未真正理解、更从未尝试驾驭的音乐魔法。
对声音极致精微的控制,对色彩变幻莫测的捕捉,对意境深邃悠远的营造。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在空气中模拟着《水妖》中某个需要蜻蜓点水般轻盈触键的动作。
指关节灵活,肌肉有力,重生带来的健康双手在物理上毫无阻碍。
然而,一种深刻的陌生感和隔阂感却油然而生。
他的力量可以凝聚成重锤砸下,发出雷霆之声。
却难以像陈雨薇那样,将力量精细地拆解、控制,化作无数微小的粒子,让它们在琴弦上跳跃、流淌。
编织出如梦似幻的光影。这种发力方式的根本差异,这种对音乐美学追求的截然不同,才是横亘在他面前的鸿沟。
推开那间熟悉的7号旧琴房的门,熟悉的消毒水味、旧木头味和淡淡的活络油气息包裹了他。这里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绝对的寂静。
他没有走向钢琴,而是径直来到角落的书桌前,打开了那本承载着他所有野心与规划的厚重计划本。
昏黄的台灯光线下,纸张泛着柔和的微光。
他翻到记录“星河杯校内初赛”的那一页,拿起笔。笔尖落在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沉稳而冷静:
技术失误:
左手八度下行尾部,降A小七和弦-指尖未吃稳,音色飘忽,共鸣不足。
中段转调过渡音群(降E->G小调)-颗粒感缺失,跑动模糊。
结尾强力和弦前:F八度准备音-抢拍。
评委核心批评:过度依赖爆发力,音色层次单一,缺乏细腻变化与色彩。
写完这些,他停顿了片刻。
然后,他缓缓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空白纸张如同未被开垦的雪原。这一次,落下的不再是冷静的分析,而是带着灼热温度与深切渴望的思绪:
音色。层次。色彩。
这三个词,像三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开层层涟漪。
林哲远冰冷的批评和陈雨薇指尖流淌的幻境交织在一起,无比清晰地映照出他音乐版图上那片未曾开拓的荒原。
力量铸就了《英雄》的骨架,却未能赋予它足够变幻的血肉与光影。
控制?还是力量?
笔尖无意识地在纸页上划出短促的线条,如同他此刻内心的交锋。陈雨薇在《水妖》中展现的那种举重若轻,让音乐精确地在琴弦上跳跃、流淌。
对力量的极致精微控制,这种对意境的深邃营造,像一道冰冷而瑰丽的闪电,劈开了他固有的认知。
他闭上眼,前世聆听过的肖赛大师演奏片段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鲁宾斯坦指下,肖邦的夜曲不再是简单的旋律,而是天鹅绒般温暖柔韧、带着呼吸起伏的活物;
波格莱里奇指尖流淌出的斯克里亚宾,音色诡艳迷离,层次复杂如万花筒,每一次触键都像在调配光与影的魔药。
那些曾让他心驰神往却又觉得遥不可及的音响魔法,此刻如此尖锐地提醒着他:他的《英雄》,在音色的王国里,显得过于直白,甚至...粗粝。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计划本的技术训练模块。
那些熟悉的条目??哈农的变速打磨、八度耐力的极限挑战、核心力量的不断强化,依然是他力量的基石,必须继续夯实。
但在它们下方,他清晰地知道,必须开辟新的疆域。
如何捕捉《水妖》开头那颗将坠未坠、清透冰凉的水滴之音?
这要求他像炼金术士一样,去感知指尖最细微的变化,不同的触键力度是垂直敲击还是水平拂过?
角度是指腹中心还是边缘?
速度是果断落下还是轻柔抚触?
又如何理解拉威尔、德彪西,甚至肖邦某些前奏曲中,那些构建起整个迷离意境的音色密码?
他需要沉入那些大师的录音,剥离表象,去倾听、去分析每一个音符的色彩是如何被精心调制。
然而,当他意识到这些全新的探索方向时,一种清晰的、带着刺痛感的矛盾也随之浮现:
追求这种精微到极致的控制力,需要投入的不仅仅是时间,更是对现有发力习惯的颠覆。
为了捕捉水滴的悬停感,他可能需要刻意收敛那排山倒海的力量;
为了感知音色的千变万化,他必须将原本凝聚的爆发力拆解、驯服。
这会不会像拆掉支撑房屋的梁柱?
一丝谨慎的犹豫,掠过心头。
他放下笔,指尖因长时间的紧握而微微发白。
合上厚重的计划本,封皮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在寂静的琴房里如同一个决断的落槌。
他站起身,走到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前。
他伸出手,指尖悬停在泛黄的琴键上方。
空气中,仿佛仍残留着《水妖》那冰凉纯净的余韵,缠绕着他的神经末梢。
与此同时,掌心肌肉记忆深处,那排山倒海的和弦轰鸣与磅礴气势,也如同沉眠的火山,在血液中低沉地回响。
两种声音,两种力量,两种背道而驰却又同样强大的美学追求,在他体内,在他悬停的指尖下,猛烈地碰撞、撕扯,又奇异地交织。
琴房彻底陷入昏暗。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遥远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