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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织声
    “比赛曲目请在本周五前提交纸质版与电子版各一份,手写亦可,附中文注释。”

    江临舟盯着教务通知看了几秒,把手机放在桌角。

    构局,而非堆叠。

    这一次,比赛不是三首短曲的拼贴,而是一场完整的听觉演奏。

    四十五分钟,一气呵成,像是讲一个结构复杂的长篇故事。

    不是技术展示,而是审美叙述。

    他最终决定以贝多芬《悲怆》奏鸣曲三乐章完整开场。

    比赛不是音乐会,它更像是一场陈述。

    曲目,就是语言。

    评委要从你演奏的每一个段落里,听出你的思考逻辑。

    《悲怆》不是他最擅长的,但它有“结构”,有重音之下的逻辑张力,有慢板之中的沉潜空间。

    第一乐章,是骨架;

    第二乐章,是气息;

    第三乐章,是回收与重启。

    它完成了“起”与“合”??起点清晰,终点落地。

    但只弹贝多芬不够。

    在这个比赛里,仅有结构是不够的。

    还需要意识??还需要声音的深度。

    他把德彪西《映像集(第二册)》的前三首放在《悲怆》之后。

    这是一场转向。

    从古典走向现代,从重力走向水,从秩序走向模糊。

    评委可能会质疑这两个世界为何能相连,但他恰恰要在这个转换处,展现他的“听觉逻辑”。

    不是技巧的拼贴,而是一整段听觉旅程的策划者。

    比赛真正考验的从来不是你弹多少音,而是你??是否有一个“关于声音的思考结构”。

    这是他的“起承转合”:

    起,是立骨,让人听见你的架构力;

    承,是流动,铺陈风格间的呼吸;

    转,是意识,进入模糊而自觉的声音领域;

    合,是归处,是你如何“收回”一切,告诉评委:“这不是巧合。”

    ??

    那天下午,江临舟预约了琴房,从午后两点开始,一直练到傍晚。

    这不是普通的练习。

    他把它当成一次完整的试演??

    为了录音,也为了测试这套曲目在时间、体力、精神专注度上的连续性。

    桌上摆着三瓶水、两张纸巾、一支铅笔和一个旧式录音笔。

    琴房门口贴了一张纸条:【请勿打扰?正在录音】

    他知道,真正的比赛和日常练习之间差了不止一条水沟。

    只有在录音中,他才能听见真正的自己??那些平时弹过就忘、现场却无法挽回的细节。

    他也知道,前世的自己就是倒在这些细节里。

    《悲怆》奏鸣曲,他弹得近乎克制。

    每一个进入、每一次过渡、每一组重音的铺排都像是建筑工地上的梁柱,反复测量后才落下。

    不是热情驱动,而是结构判断。

    是他从前世一次次失败与崩塌中,反刍出来的判断力。

    他听得出,自己在“搭建一件作品”,而不是演奏一个情绪。

    演到第二乐章,他明显感觉体力在缓慢下沉,但没有停。

    他要知道,在体力边缘、在真实的疲劳状态下,自己的音色还能不能维持。

    这不是临时演出,而是提前模拟五年后的华沙。

    进入德彪西时,他换了口气,闭了闭眼。

    这部分的技术难度不大,但听觉要求极高。

    音色像空气一样滑脱、柔软、不可捕捉。

    而他对这种声音的敏感,来自另一个人生的积累。

    他让自己像个听觉的雕刻工??

    每个音该有多少“沉”,多少“浮”;

    踏板放在几分之一拍后,才能带出延音的“拖尾”;

    他甚至计算过每一段弱奏后,静止几秒最合理。

    这些听觉设计,不是少年能轻易做到的。

    他清楚,这是他前世唯一带得回来的东西:对声音的感知经验。

    这一刻,他不是在演奏旋律,而是在安排空气的密度。

    结束时,他没有收尾太快,而是刻意放缓最后一组踏板的松开。

    让那组和声像雾一样散开,再慢慢隐没。

    江临舟关掉琴盖,收起录音笔,打开门。

    走廊昏暗,一盏顶灯闪了一下,又亮起来。风从窗缝吹进来,带着一点洗地水的味道。

    他正要下楼,却在转角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雨薇。

    她倚在窗台边,背着琴谱包,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脚尖轻点着地砖,不知在等谁,或只是站了一会儿。

    听见动静,她偏头看了他一眼。

    “试录?”语气平平,是一句确认而非提问。

    江临舟“嗯”了一声,没多说。

    她点了下头,低头像是想了下,忽然道:“你那组曲子……挺花力气的。”

    这句评价不轻不重,也不含褒贬,像是一个练琴人对另一个练琴人的默认共识。

    江临舟看她一眼,回道:“结构重,后半段不稳。”

    她“嗯”了一声,轻声道:“但能听见你在留意色彩。”

    她说完就转过身,朝楼梯口走去,步伐轻快而干净。快要拐下楼时,她忽然回头,语气还是平淡的:

    “德彪西那段,尾音收得挺好。”

    说完就走了。

    江临舟站了两秒,才顺着她走过的方向下楼。

    李锐正坐在床边剪指甲,嘴里叼着牙签,头发乱糟糟的,像刚睡醒。

    “你今天弹了一下午?”

    “试了一遍全程。”江临舟将琴谱包放在桌上,脱下外套挂好。

    李锐吹了声口哨:“我看你写在门上的时间是两小时,结果你进去三个半。”

    “中间停了几次。”

    “怎么样?过关了吗?”李锐从床上跳下来,给他腾出椅子,“你那德彪西听着像是那种……水洼里有光的感觉。”

    江临舟笑了下:“‘水洼里有光’……你挺会说的。”

    “我说真的。我今天从楼下过,听了几秒。你那种弹法,不赖。”

    “你还懂我的弹法?”

    “希望评委能听出来。”

    “评委哪有我懂你。”

    江临舟正拧水壶的手一顿,偏头看他一眼。

    李锐故作严肃地点点头:“我不仅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生活观察者。”

    江临舟无奈:“你又想干嘛。”

    “你要进决赛了,请我吃饭。”

    江临舟笑出声,把水壶按下开始烧水。

    他意识到,这是他这几天第一次真正“笑”出声音来。

    他把录音拷进电脑,反复听了几遍。

    在德彪西的第二首《映像》中,他听见了一点小失误??不是技术上的,而是情绪的遮挡。

    他皱了一下眉,轻轻倒带。

    这不是前世会注意到的地方,但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

    他突然想起唐屿的话:“你现在耳朵比手快。”

    前世的他,手比耳朵快??技多,听力却滞后。常常一气呵成,却忽略了每个音的来处与去向。

    而现在,他的听觉已经“活”了,能分辨出音色的倾斜、情绪的弯折,哪怕只是三秒里的一个微妙闪失。

    那不是错误,但他听出来了。

    这就是区别。

    这就是重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