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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归途
    “你这次……要回家?”

    李锐收拾行李时问,语气里有点迟疑。

    江临舟拉开抽屉,把琴谱一本本排进谱袋,没有立刻答话.

    只是“嗯”了一声。

    李锐没再追问。

    他蹲在地上翻行李袋,一只袜子从夹层里掉出来,他也没捡,就那么看着。

    说了句:“挺久没回去了吧?”

    “还好吧。”

    “怎么突然回?”

    “假期。”

    “以前也放假。”

    江临舟把谱袋拉链拉上,拉得很慢。

    “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

    李锐把袜子夹回包里,像是随口问的。

    “去年过年。”

    李锐点点头,没说什么。

    他知道江临舟不是不想讲,而是觉得没必要讲。

    屋里一阵沉默,只有水壶烧开时的咕噜声在角落响着。

    几分钟后,李锐背好包,站在门口穿外套。

    “你爸妈知道你这次比进决赛了吗?”

    “知道。”江临舟说,“我跟他们说了。”

    李锐把帽子扣上,看了他一眼:“你回家这趟,是准备休息,还是继续练?”

    江临舟低头扣谱袋的外带锁扣,说:“也许都不是。”

    李锐“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他走出门时顺手带上了一张通知,回头留了一句:

    “放假回家那几天记得和我开黑。”

    江临舟没笑,只是点了下头。

    门关上的时候,宿舍忽然安静了。

    他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去拿那张纸。

    纸边已经卷翘,最上方盖着组委会的红章。

    他低头读了几行。

    【2010年“星河杯”青少年钢琴比赛?第一场决赛通知】

    时间:10月15日

    地点:市音乐厅?主厅

    场次顺序:待定(将于10月14日晚间公布)

    演奏时限:不超过45分钟,

    曲目

    肖邦e小调协奏曲(op.11)或f小调协奏曲(op.21),

    请于10月6日前提交排练需求。

    本场为开放式演出,观众席设于主厅,评委席位于舞台右后方,不设幕帘遮蔽。

    请参赛选手自备所需协奏钢琴谱及必要备注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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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铁准点发车,车厢内的空调气流一阵阵吹来,带着不属于任何地方的温度。

    清冷,不闷,但也谈不上舒服,像是介于夏与秋之间的不确定。

    江临舟坐在靠窗的位置,谱包靠在小腿外侧,站立着,一动不动。

    他的手没有放在膝盖上,也没有插进兜里,而是搭在窗沿与座位之间的缝隙处,掌心向下,指节微弯。

    对面是一位年轻母亲,怀里抱着熟睡的孩子。

    那孩子歪着头,嘴角微张,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袖子,像是怕风把自己吹走。

    男人坐在旁边,正低头刷短视频,手机外放没开,但动作夸张的主播嘴型一开一合,像在另一个无声世界里吵闹。

    江临舟并未多看。他只是偏过头,看向车窗。

    窗外景色以一种超越步行、甚至超越意识调整的速度迅速向后撤去。

    起初是高架线和变电站,灰白交错的电塔排列整齐,像某种早被设定好的逻辑方阵。

    再往外,是城市的外圈地带,一排排新刷的高层住宅楼,每一栋都像复制粘贴出的模板产品。

    统一的阳台护栏、统一的米白色外墙、统一的玻璃色调,站成笔直的行列,在高铁的速度下显得短促而空洞。

    再远一些,是被绿网盖住的工地,和一两个还没拆完的老区片段。

    像错位的记忆碎片,被某只看不见的手临时放回了这条线性轨道上。

    他没戴耳机。也没特别去听。

    但脑子里却浮出了一段旋律,不知从哪一句开始,也不清楚停在哪个小节。

    那段旋律并不鲜亮,甚至稍显含混,像是从另一个地方的空气缝隙里飘进来的??

    是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

    那段 Larghetto,他最近试弹过,但始终没找到最合适的触键。

    太轻,飘;太重,又硬;太动情,矫饰;太控制,又空。

    他曾用不同的方式进入那个主题段落。

    有一次从左手内声线出发,另一回则尝试模仿老录音中一位波兰演奏家的脚法处理。

    他想模仿一种节制中的诗意,但到头来,听上去始终更像是拙劣的模仿。

    现在,它却不请自来。

    音符不完整,节奏也没有把握好。

    只是断断续续地浮现,像风吹乱了琴盖未关好的房间,让琴弦自己响了一两下。

    他没有刻意把它拢起来。也没有努力记住它。

    只是望着窗外那一栋栋快速消失的住宅楼,那些陌生的、重复的、像从未住过又从未远离过的影像,逐一被拉进身后。

    这一段路,他上一世没有回来走过。

    他记得那年国庆,他留在学校。

    大概是懒得买票,也懒得面对。白天推着练琴的进度,晚上在手机上翻来覆去地看一些无意义的视频。

    他和父亲很长时间没说过一句话,和母亲的聊天框停留在一个“收到”的回复。

    彼时的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后来,电话突然打来,是他母亲的号码。

    他说不上那通电话具体讲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站在琴房外的走廊上,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还拿着没盖上的水杯。

    她说家里的公司出了问题,银行那边已经查封账户,合伙人也走了,短时间可能会很乱。

    她让他不用担心,只是……可能生活费要缓一缓,卡里剩下的钱先省着用。

    她说得很轻,尽量平稳。

    他也应得很轻,像在听别人家的事。

    那时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去。

    他只是挂了电话,关了琴房的门,坐了一下午,也没弹琴,也没练习。

    只是坐着,什么也没干。

    再往后,就是一连串让人始料未及的崩塌:律师函、冻结通知、住址变更。

    他现在也记不清自己到底从哪里开始感到害怕的。

    也许是发现连回家的钥匙也不能用了;也许是发现,除了钢琴之外,他好像什么也不会。

    所以这一次,他提前了十几天回来。

    他还没想好要面对谁,也不确定是否要改变什么,也不确定能帮上什么。

    但他明白,事情不会等人,而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晚一步了。

    车厢驶入隧道,窗外一片暗。

    他低头,把谱包挪近些,拉链蹭了一声,又松开。

    隧道的尽头隐隐透光。

    还有一站,就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