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屿安排的大琴房在老教学楼的西侧,一楼靠近器乐教研室,原先是给独奏比赛做彩排预备用的,现在只留了两把琴,一架施坦威,一架贝希斯坦。
下午最后一节下课后,江临舟绕过小操场,提着琴包走进去时,屋内空无一人。
和上次不同,这一次,陈雨薇没有来。
琴房很静,连墙角那台老空调都没开。
他走到窗边,先把窗帘一半拉上,只留右侧透光。
光束斜斜落在琴盖上,灰尘极少,像是被人专门擦拭过。
他坐下,把琴盖掀开,一如唐屿所教,没有热手,也没有跑音阶,先闭眼。
他在脑中默背了两段配器示意的段落,然后深呼吸,把手抬起,极缓地落下。
第一首是李斯特的《叙事诗》。
不为演出准备,只是为了练手。
指尖的动作一开始还带着惯性记忆的迟钝,但没多久,他就察觉到手指之间的反应力变得比过去更敏锐。
真正稳定的技术,不只是手指的灵活,而是由大脑对动作路径的提前建模,加上身体肌肉记忆的自动协同。
演奏不是控制每一下,而是让身体预知下一步,并在惯性中维持精度。
尤其是左手无名指,曾经最难控制的一根,现在在慢跑和慢击训练后,竟然能不带多余噪音地完成断奏和收尾。
江临舟此刻能感受到那种“提前一秒钟的知觉”。
哪怕他还没按下琴键,他已经知道那个声音该是什么质地、什么重量。
像是身体里藏了一块干净的石板,每个触键动作,只是把那块板上的线条描出来而已。
他在琴上练了整整一个小时,练断奏、练内声部转换、练速度滑移。
每一项都不是为了弹一首完整的曲子。
而是为了让那些曾经拼起来的技巧重新变成肌肉的本能。
那种进步,不是飞跃式的,而是润物细无声。
身体的反应变快了,稳定性提高了,甚至在一些曾经略显吃力的指法组合上,也出现了久违的轻松感。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手指更听话了,落键更稳,哪怕是过去总觉得别扭的左手无名指,也终于找到了力的支点。
他忽然意识到,这种“松动”,不只是技巧上的事。
他正在经历一场迟到的成长发力。
十五六岁的男生,正是骨骼拉伸、肌肉增长最快的时候。
过去那些做起来总显勉强的细节,现在变得顺了、水了,仿佛身体终于跟得上意识的速度,哪怕不是突然突破,至少也不再拖后腿。
他不知道这状态能持续多久,但此刻,他能感觉到:身体在帮他,而不是限制他。
现在,他感觉自己正在突破那个“准备期”。
间隙他喝水的时候,不自觉往门口看了一眼。
门一直关着,没有人来。
其实他本来以为,陈雨薇会像之前一样出现。
哪怕不说话,只是在旁边练琴。但这几天,她一次都没来。
他没有多问。
练习时他专注得很,但某些时刻,左边的空气总让人觉得不够平衡。
琴音落下时,明明没错,却像是隔了一道帘子。
他不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忽然想起上一世十七岁那年,自己在省赛上第一次输给另一个同龄人。
之后那几天他都郁郁寡欢,琴都完全不碰。
不是因为不想弹,而是不愿承认??有人比自己快了一步。
尤其是一件你倾注了无数心血的事业
现在想来,也许她也是。
他低头看了一眼谱子,抬手,再次落指,像是把刚才的插曲悄然拂去。
随即又沉浸在练琴中。
江临舟刚练到中段,琴房的门忽然被敲了两下。
是校务处的老师,语气不急不缓:
“小江,今天这琴房临时要给一个乐团排练用,你这边得早点收一下。”
他应了声“好”,关掉琴盖,把谱子一页页合上。
状态才刚刚找稳,突然被打断,说不出懊恼,却总有些不甘。
背上琴包,拿起水杯,他推门出去时,正好撞上几位背着乐器的乐团成员。
他们背着乐器盒陆续走进琴房,说话压着声音,脚步不急不缓,动作间带着明显的熟练感。
走在最后的,是个纤细的身影??
是那位长笛手。
她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肩上斜挎着长笛盒,帽带松松垮垮地垂着,一只手正要抬起去系。
江临舟脚步顿了一下。
她也在同一瞬抬头,认出了他。
两人视线交汇片刻。
江临舟点了点头,作为简单致意,直接错身离开。
他背着琴包顺着教学楼走廊往外走,走得并不快。
教学楼的天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投在墙面上,地板上还能听见琴房里铜管组调音的闷响。
江临舟低头拎着水杯,刚绕过拐角,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
“等等。”
他回头。
是那个长笛手。
她没戴帽子,呼吸略显不稳,像是刚快步走了几步才追上来。
两人目光短暂交会。
她走近几步,停在他面前,像是迟疑了半秒,才开口:“我们是不是打扰你了?”
江临舟语气平平:“没事。我也差不多练完了。”
她点点头,又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补了一句:“今天乐团临时加排,我跟他们说‘去给钢琴那位同学道个歉’,其实……想偷个懒。”
她低头笑了一下,用脚尖轻轻点了一下地砖:“刚刚光搬定音鼓我就快被压扁了。”
江临舟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表情不显,但眼神带了点轻微的理解意味。
她忽然转开视线,又补了一句:“你前几天演得挺好的。”
江临舟点头:“你也是。”
“过奖了”
她笑得自然,语气也松弛了些,“但你那天节奏控制得比我想象得还稳。”
“谢谢。”他顿了顿,
“你叫?”
“林筱。”
“江临舟。”他轻声说。
“我知道。”她点点头,
“冠军嘛,谁不知道。”
说完她看了一眼时间,低声“啧”了一声,“差不多得回去了,再偷下去要被抓包。”
她退后一步,抬手摆了摆,像是结束这场短暂寒暄:“下次如果我们再合排,不要比我提前太多。”
江临舟也点头,没多说。
等她转身离开,他站在原地看了几秒,然后顺着台阶走下去,夕阳在走廊窗玻璃上映出他背影的剪影,拉得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