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还未完全亮起,观众席一片寂静。
陈雨薇的演奏仿佛还在空气里回荡。
江临舟靠在椅背上,心里只是微微有些松动。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克制与收束,也并不觉得自己突然被颠覆了什么。
但他清楚地意识到,音乐的表达可以有无数种方式。
刚才那种极致的安静与收敛,不是拒绝表达,而是在极度的克制中,把一切情感都化作无声的回响。
这让他想起,音乐真正的重量,有时恰恰不在于张扬和证明,而在于能否坦然接受沉默、接受虚无。
这样的体验,不是全新,却像是在他的理解里又细微地多添了一笔。
他没有试图抓住什么,只是让这些感受静静流过,融进了自己对音乐的又一层体会里。
主持人低声报出下一个参赛者的名字。
秦致远。
江临舟的目光微微一动。
其实在初赛时,他就注意过秦致远的演奏。
那种稳健、安静的气质让人难以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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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秦致远自己来说,真实的感受却远不是这样。
轮到秦致远时,他在后台攥紧了手里的谱子,手心一直出汗。
和其他选手比起来,他穿得很普通,琴包也是旧的。
刚才看到那些人在候场区自信从容地翻谱子、互相打招呼,他只能默默坐在角落,把铅笔写的指法又检查了一遍。
秦致远一直觉得,自己和这里的人是不一样的。
他家境普通。
家庭和音乐毫无关系。
父母都是普通上班族,甚至一度觉得弹琴这种事既花钱又没前途。
他最初接触钢琴,只是因为学校的文化节,小学老师让他学几节课去表演节目。
他照着简谱在家里敲了几天,没想到表演那天,坐在台下的启蒙老师一下注意到了他。
“这孩子手指有点意思。”
老师后来跟他妈妈说。那之后,老师主动提出可以免费教他入门。
父母虽然不太愿意,但见孩子高兴,也就勉强同意了。
可老师毕竟不是专业出身,只能教最基本的指法、节奏和简单乐理。
剩下的,秦致远全靠自己琢磨。
他喜欢把手指用铅笔标号,自己录音,再一遍遍放出来找哪里弹错。
乐谱看不懂,就一笔一划抄到练习本上。
小学到初中几年,家里一直没有买新钢琴,秦致远用的都是亲戚家早年不用、转送给他们的那台二手琴。
那琴外观早已掉漆,琴键有几个还是松动的,每次练习都要格外小心,碰到没有声音的地方只能用力多按几下。
大部分时间,他就是对着这台旧琴一遍遍摸索手感,不懂的地方就照着教材慢慢琢磨。
没有专业老师指点,他只能靠自己??把手指用铅笔标号,手机录音,再一遍遍听找哪里弹错。
乐谱看不懂,就一笔一划抄到练习本上,遇到难的地方反复画圈标记。
等到初中,有一次邻居要搬家,送来几本旧乐谱,他如获至宝,那阵子练得格外刻苦。
也是在那段时间,市里少年宫招社团,他壮着胆子去试了一下,没想到被老师破格收进来,这才算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见到正规的钢琴课。
可即便进了社团,老师讲的专业术语他常常听不懂,和同学比起来,无论是曲目、指法还是视奏能力都差了一大截。
秦致远从没觉得自己有天赋,但每次练完一遍,只觉得哪怕再慢也要一点点追上去。
少年宫的老师偶尔会私下夸他:“你没有特别的天赋,但那种劲头挺少见。”
他听了也不多说,只是回去又多练了一遍。
他知道,自己能走到今天,既靠机缘,也靠慢慢磨出来的笨办法。
没有人给他规划未来,没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会更好”。
他只知道,一遍遍去做,总归会比昨天顺一点。
也正是靠着这种坚持,他意外拿到了地方初选的资格,最终走进了曙光杯的正赛现场。
每次有人问他为什么坚持弹琴,秦致远都答不上来。
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他只是觉得,弹得不好可以再弹一遍,明天可能会比今天更顺。
只要能继续弹下去,他就觉得安心。
此刻站在舞台侧,他能感受到心跳得特别快。上场前,他深呼吸好几次,还是有点头晕。
他看了一眼台下,发现没人熟悉的面孔,但他习惯了。
一路走来,他一直是这样,安静、倔强,不指望有人为他加油。
轮到秦致远时,他缓慢地走上舞台,脚步有些僵硬,手心里全是汗。
舞台的灯光让他眯起了眼,台下观众和评委的面孔模糊一片。
他深吸一口气,把谱子摆在琴架上,小心地坐定,双手搭在键盘上,感觉心跳几乎能从指尖传到黑白琴键。
他选弹的是贝多芬钢琴奏鸣曲op.10 No.1,整首三乐章,结构明晰,技术与音乐性兼备。
最初几小节,他的手指有些僵硬,音色偏薄,紧张和局促暴露无遗。
台下评委在做记录,观众席还在低声窃语,似乎对这个普通外表的男孩并没有多少期待。
可秦致远并未被这些影响。他咬着牙,紧紧咬住每一个节奏点,哪怕有些音按得不够干净,他依然坚持推进。
第一乐章的快板节奏中,他的断奏朴实无华,没有多余的修饰,却极为扎实。
左手低音如同石块砌路,每个和弦都带着点倔强。
右手旋律稍显生涩,却意外有种朴素的清澈。
等音乐推进到发展部,他的紧张感慢慢缓解,节奏变得自然,情绪也渐渐展开。
乐句的衔接越发顺畅,偶尔的装饰音虽不够华丽,却极有分寸。
台下有观众开始安静下来,有评委停下了笔。
“他还挺稳的。”有老师低声道。
进入第二乐章,秦致远的手指明显放松了许多。
这是慢板,旋律简洁、温柔。他弹得没有那么抒情,却极为诚恳。
每一组和弦都被他认真地敲下来,像是与琴键做着最真实的对话。
台下渐渐有人屏住呼吸,原本散漫的气氛收紧起来。
秦致远的注意力越来越集中。
到了第二乐章中段,他已全然忘了紧张,每一乐句都推得极稳,哪怕没有炫技、没有夸张情绪,音乐中那种耐心和坚持渐渐把人带了进去。
观众席上,江临舟第一次正视起秦致远的演奏。
不是天赋,也不是炫技,而是一种笨拙但持续的“深度进入”,让这首古老的奏鸣曲,有了朴素、倔强的新味道。
第三乐章的前奏,他还未触及,此刻整个人已渐入佳境??手指和琴键渐渐契合,舞台、观众、评委都逐渐消失在他的注意力之外。
此刻,他的世界只剩下谱面上的音符和自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