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江临舟的作息几乎没有改变。
上午去上课,下午练琴,晚饭后再去琴房一趟,直到有人敲门催人清场。
谁若站在走廊尽头观察他的行动,会觉得一切都和往常一模一样。
只是弹琴的时候,心里像是悬着什么。
那些熟悉的音符从指尖流出,却像被压在一层棉布下,没有真实的响动。
他一遍遍从头开始,把决赛的协奏曲、独奏、备选曲目全数过一遍,甚至在琴谱上标注了比之前更细致的记号。
但无论是速度、节奏,还是断奏的力度控制,他都挑不出明显的问题。
只是提不起劲。
哪怕是演奏最高潮的部分,他也没有以往那种由内而外的牵引感。
没有期待、没有抵抗、没有兴奋,连呼吸都变得机械。
有那么几次,他在第一段快速音阶后突然停下,坐在琴凳上发了几秒呆,然后重新开始,却还是没能弹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不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太知道了,反而更疲惫。
这几天以来,他脑海里的声音太多了。
陈雨薇的话、排练时的触动、前一晚睡梦中浮现的那些前世片段……像在灵魂最深处挖空了一层。
曾经那些“还没实现的”、“还没赢下的”、“还没被证明的”,统统成了他奋斗的目标。
可如今,当他真的离决赛只差一步时,他反而不知道自己该投入哪种情绪才算合适。
激动太早,焦虑太轻,平静得近乎冷漠。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是淡定,是力竭。
而更令人烦躁的是,这份“力竭”无法通过休息缓解。
睡眠正常,手指灵活,排练节奏没乱,但他整个人像是陷在某种无形的壳里,进不来也出不去。
有时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达到了能力的极限??不是技术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连续几天的夜晚,他一个人坐在琴房里,照例打开录音设备,弹完一段后却连回放都不想听。那种没有波澜的演奏,听不听都一样。
偶尔有学生在隔壁练习,他能听到门缝外传来的其他曲子,有时是舒伯特的奏鸣曲,有时是李斯特的练习曲,光影透着门缝洒在地面,他望着那块泛白的地板出神。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
要不,就这么算了也好。
反正练成这样也够了,比赛到了他自然会弹,事情顺其自然地往前推进,不是也挺好的吗?
但每次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顺其自然”这种话,不该出现在他脑子里。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路没有所谓的自然。
他靠得是把一切握紧,才走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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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决赛前夕。
这一晚的校园比想象中要安静。
大部分同学都下课早,有人回宿舍睡觉,有人窝在琴房做最后冲刺。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晚归的脚步,像是提醒着他:明天就要上场了。
江临舟没去琴房。他一个人坐在宿舍书桌前,把演出服一件一件摊开检查,擦去那些看不见的灰。
他没急着睡,也没去弹琴,只是安静地坐在台灯下,翻着协奏曲的琴谱,一行行看过去。
他的眼神停留在某个段落上
G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Adagio
这段音乐他不知弹了多少遍,可这一刻看着谱面时,脑中却浮现出的是前世那场被他错过的比赛。
当时他甚至来不及后悔,就已经被淘汰出局。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前,打开一条缝隙,看见走廊对面的琴房竟然依旧亮着灯,有人在里头练习。
他没辨清是谁,只看着那束灯光出神。
他一直都明白,上一世哪怕没有受伤,自己大概率也会在肖赛第一轮就被淘汰。
不是因为运气,而是因为差距。
他不止一次地看过那一届肖赛冠军的录像。
那是他曾以为自己也有机会站上的舞台,可当他真正凝视那个年轻人弹奏的画面时,却只能感受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距离感。
实力天差地别,如云泥之隔。
那种音色、控制力、结构感,仿佛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而他当时甚至连“真正准备好”都称不上。
可命运偏偏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如果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一定会有人笑他是个蠢货。
重活一世,居然不去搞钱,不去发财,不去抓住那些能让人生彻底翻盘的捷径,反而还选择弹钢琴。
他们会说:“疯子吧,这种天赐良机竟然拿去练琴?”
但他根本不会在乎。
因为他已经死过一次了,真正意义上的那种“死”??从热爱到放弃,从希望到崩塌,连灵魂都一起埋葬的那种死亡。
所以他现在要的,根本不是“成功”这两个字。
他想要的,是那一刻
那一届肖赛冠军站上领奖台的那一刻。那种感受。
那种贯穿一生所有练习与煎熬、所有孤独与热爱的总和,最终凝结成一个瞬间的感受。
他想去理解那种感觉。
并且,哪怕只有一次,也想亲自走到那里。
之后的事情,他没有想过
心里慢慢泛起一点熟悉的波动。
至于之后的事
他从来没认真想过。
也没打算去想。
什么名声、地位、职业道路,甚至未来的人生要怎样延续……他统统没有设想过。
仿佛在他心里,这条路的终点就只通向肖邦。
通向那个舞台,那个夜晚,那个注定无法复制的时刻。
他的人生像是被某种执念锚定了方向,只能沿着这条狭窄的、甚至近乎自毁式的路径一路向前。
不是因为他不明白后路的重要,而是因为他太明白了。
正因如此,他才明白:如果这一生不能完成那一件事,其他所有的安排,都是余生的消耗。
而他不愿让自己的人生再次变成那样的消耗。
所以他不为未来打算。
他只是把所有的一切??力气、心智、灵魂??都交给了这条他唯一愿意走完的路。
而在这一刻他意识到:
自己不是不想努力,也不是累了。
而是……害怕。
不是害怕比赛,而是害怕这一次真的成功了,之后会失去什么。
前世,他什么都输了。今生如果什么都赢回来了,他还剩下什么可以追?
这个问题他没找到答案。
但他知道,明天的琴声,必须从这种空白中重新开始